燕国今年冬天的积雪更厚,初春时也化得更慢,别处已有烟柳三月的旖旎,蓟下仍是料峭的寒意。
一队兵列远远踏马而来,急促却又守礼,恰恰在城门口停下。风尘仆仆的贵公子优雅下马,任侍从牵走自己的马匹,走向早已备好的马车,身边的侍从也不紧不慢地跟上前去。快到马车时,贵公子忽然停下,对身后侍从吩咐道:“找个地方将衣服换了,明日酉时让平叔在天香楼雅间见我。”
听出其中的重要,侍从敛目:“是。”然后转身,湮没在人群之中。
两人声音虽在寒风中显得冷硬,却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今日是什么日子?宫中打扮得真是热闹。”
“是啊,是啊,许久未有这么热闹了。”
稍稍年长的宫女忍不住笑出声:“这你们都不知道?”
小宫女不知她正是在调她们的胃口,急急催促道:“簌执姐姐你快说呀。”
年长宫女仍旧但笑不语。小宫女们正着急间,却见一个稚嫩的小姑娘向她们走来,眉眼间满是狡黠:“簌执,你又在欺负人了。”
一直但笑不语的簌执的脸瞬间变得僵硬,小姑娘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继续道:“怎么没话了?人家可还在等着你解谜呢?”
簌执僵硬地转过身,扯了扯嘴角:“奴婢参见小公主。”话是这么说,可没见簌执有行礼的动作,姬暄早已见怪不怪,径直朝她们走来,也没管簌执,而是一脸好心地看着早已跪在地上的小宫女们:“你们真想知道?”
胆小的宫女不敢说话,胆大的宫女早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姬暄满意地看着她们,故作思考了一会儿才道:“那好,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们吧,不过……”
不过什么?小宫女们抬起了头。
姬暄眸中闪过狡黠,语气却是严肃:“不过你们得先唤我一声‘少府大人’。”
立在她身后的簌执眼角抽了抽。
“今天宫中怎么开了筵席?可是有什么喜事?”谢青纳闷地看着风瑟。风瑟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请柬都送来了,你爱去不去。”
谢青挑眉:“你在宫中任宗正一职,琐事缠身,平日里我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今日却亲自送请柬,真是难得。”
风瑟懒得和他说,自顾自地转身走了,只是末了仍忍不住回道:“我再忙有您这郎中令忙吗?”谢青看着她的背影,却是想她最近似乎愈发不待见他。
其实疑惑的不仅是他,此次亲自送请柬的风瑟也是不明就里,此次筵席似乎并不重要,只邀请了九卿中的四位,加上燕王与小公主,也不过六人,只算得上是私宴,然而这六人的分量却又不轻,她曾问过燕王,可燕王却只字不提,不过根据燕王的反应,她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也因这个猜测激动地整晚睡不着觉,却又担心只是一场空欢喜,她摇摇头,尽力甩去这些杂念,想着接下来还要邀请……治粟内史,古平遥以及典客,公孙朗。
“今晚的舞跳得真不错,比往日多了几分新意,真是难得。”
听着谢青的赞美,平遥拿起酒杯的手顿了顿,唇边浮起一分笑意:“嗯,确实难得。”平遥不擅说谎,谢青见状眼睛一亮,小声问道:“你知道内幕?”谁知话音刚落,就被一道视线盯上,谢青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也不转身,继续追问:“你知道多少?”
姬暄见自己哥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和担心,默默起身,走到谢青的背后,调笑道:“谢青哥哥,你又在欺负平遥姐姐了。”
谢青不在意地摇摇头:“小姬暄又再说笑了,你谢青哥哥我怎么会欺负人呢?”
“嗯,谢青哥哥不怕别人生气么?”
谢青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正想回话,却听姬暄悠悠道:“我知道谢青哥哥你不怕我哥哥,可难道你就不怕风瑟姐姐么?”想了想,又补道,“哎呀,好像最近风瑟姐姐不怎么待见某些人哦?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谢青抬头看着小小的姬暄,却见她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一副无辜的模样,谢青的嘴角忍不住开始抽搐,姬家的人到底是不是人,燕王姬旸九岁成为燕国第一剑客,长公主姬澈九岁时棋艺无双,至今独步天下,而姬暄这小姑娘自十岁起便任少府一职,位列九卿之一,虽说燕国民风开放,女子为官不在少数,可是如姬暄这般的却屈指可数。
谢青终究忍不住看了一眼风瑟,却见风瑟正面无表情地喝着酒。权衡之下,谢青默了。坐在高位上的姬旸见状,眸中浮起一丝淡淡的宠溺,而平遥看着姬暄的眸中满是赞许。姬暄朝平遥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赞许,然后心情大好的她悠哉悠哉地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姬暄回到自己位置的那一刹那,歌舞声骤停,大殿一下安静,只听内侍拖着长长的口音宣道:“燕春君到!”
屋内众人闻言表情不一,姬旸兄妹与平遥似是早已知晓,面上不显分毫惊讶,风瑟挑了挑眉,眉眼间隐隐有激动之色,谢青先是惊讶,不过转瞬便衔了一抹笑,将目光落在了公孙朗身上,果然,一直低头沉默喝酒的公孙朗立刻抬头,眼睛发亮地注视着门口。
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姬澈出现在众人眼前,虽说一路奔波,也未来得及梳洗,可神色间未有倦意,一派清逸。一进门,姬澈便将屋内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故人相逢,她内心也难掩激动,但脚下的步子依旧不慢不快,待走至大殿中央,又不徐不疾地行礼,想是屋内温暖如春,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没有初时的冷硬:“臣妹,参见燕王。”
半晌,大殿中竟没有回音。看着自己的妹妹,燕王愣了片刻,待想起叫起时,却听谢青戏谑道:“六年未见,阿澈怎么如此守礼了?”
众人不语,半晌,殿内忽然响起了众人的笑声,燕王也没有责怪谢青的无礼,跟着众人笑出声来。
姬澈微微一笑,也不等王兄叫起,便站了起来,旁边的姬暄见了,立刻起身扑到姬澈的怀中,高兴地叫道:“姐姐,你终于回来了!阿暄可想你了!”姬澈笑着捏她的鼻子,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这小东西才多大,都快有我这么高了。”
姬暄热情回应:“那是自然,我一顿要吃三碗饭呢!”
众人嬉笑声再起,可姬暄难得的没有恼,倒是一旁的平遥酸酸开口:“唉,一进门就只看见小姬暄了,原来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入某人的心的。”
谢青忙做出哀怨的模样:“唉~要是入了也不会六年都不发一封信的。”
风瑟只好笑地看了两人一眼,未置一词。
姬暄和姬澈姐妹情深实属正常。先王后原本只是先王身为王子时的一个妾,偶然之下怀上有王室血脉却并不得宠,加上先王的原配王后并无子息,便愈发地不待见她,为求自保,她买通术士声称腹中胎儿命格薄弱,不宜居住在福泽过重或阴气过重之处,于是便迁往市井,孰料生下的竟是双胞胎,若是往日,必定在王室间引来连声称赞,可是生下孩子后,先王连见也未见。不久,先王便登基为王,却未有接她们回宫的意思。
于是,姬旸和姬澈生于市井,也长于市井,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王室贵胄。直到她们七岁那年,一直无子的燕王才想起了她们,将其接回了宫,其时原配王后早于一年前薨逝,先王似是愧疚,封姬旸姬澈的生母为王后,次年,姬暄出生。
与姬旸姬澈不同,姬暄一出生便获得了所有人的关爱,尤以姬澈为最,她最喜欢逗弄她的小妹妹,她记得阿澈曾经说过,她一直都想有一个小妹妹,她还说,她一定要护她妹妹一世无忧。如今,六年未见,阿澈虽经世事历练刚强了许多,但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妹妹,眼里一时没有看见别人也是自然。
出声:“看来公孙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公孙朗不说话,只是复又将目光投在姬澈身上。
姬澈又与姬暄打趣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着平遥,笑道:“没入心?要是没入心我会在收到你和我哥哥成亲的消息后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平遥的脸唰的一下便红了,谢青却叫出声来:“成亲?!”
姬澈见其余人都是惊诧的模样,不由疑惑:“怎么,你们都不知道么?”
小姬暄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模公孙朗见她目光并未停留在自己身上,似是有些失落,一旁的谢青见他这副模样,低笑样:“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
见平遥已是羞得无话可说,姬旸适时开口道:“本来打算明日告诉诸位的。”
谢青挑了挑眉,似是不想放过这个调侃的大好机会,正欲开口,殿内却响起了姬暄担忧的声音:“那这样说来,哥哥成亲之后,姐姐你又要离开了。”
公孙朗忍不住皱眉,这确实是个问题。孰料,姬澈却弹了弹姬暄的脑袋:“怎么,你这么想让姐姐我走?”
姬暄立刻转忧为喜:“这么说姐姐不走了?”
一旁久未开口的风瑟恍然大悟道:“我是说为何前日推荐廷尉的折子都被扣下来了,原来燕王早就有合适人选了。”
谢青撇撇嘴,似是十分吃味:“我前段日子什么手段都用了,就是没换成廷尉一职,感情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姬澈正想回他,却听风瑟冷笑道:“你还知道你是外人!”
谢青嘴角抽了抽,看似好风度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半句话也不敢再说。
姬澈看着谢青吃瘪的模样,又看了一眼风瑟,眉眼间竟是促狭,风瑟见好心替她解围,她却这般看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姬澈立刻见好就收,解释道:“谢青兄,你这就不对了,你看,我身为公主,只有一个燕春君的封号,而你已是掌管宫殿警卫的郎中令,何必再与我争呢?”
谢青正想回她一句,那你这六年在边境督军又是什么?却意识到这是整个燕国的伤痛,他不该在此时戳中大家的伤心事。难得地默了。
一直不曾开口的公孙朗忽然出声:“看来公主这六年学会了很多。”
姬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看了一眼公孙朗后转身看着姬旸,语气间多了冷肃:“臣妹确实学会了很多。”
众人脸上的笑意一同淡去,皆低头不语。
六年,自蓟下之耻已有六年,如今公主还朝,也该是洗刷耻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