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想买一辆ＶＥＳＰＡ，问家里要钱，她妈妈直接说不可能，她就退掉机票，然后兼几份工做了一个假期。等假期一完的时候，她就骑在ＶＥＳＰＡ上对我轰着油门。
大佛停了下来，喝了几口酒，看着易添，说：“你觉得你能控制她吗？”易添说：“我从来没有想控制或者掌握她，感情上两个人是平等的，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谁也不能强求。”
大佛眉毛一扬，说：“你就不介意她谈过的男朋友？”
易添有些着急，他提高音调，说：“谁都有过去，不是吗？她有，你有，我也有，不堪回首也好，撕心裂肺也好，人都知道会死，不也一样好好活着的么？”
“咚咚咚”，羽馨敲了敲厨房玻璃门，推开笑着对易添说：“亲爱的，别生气，这些都是我让大佛告诉你的。”
又一个暑期到了，易添和羽馨一起回了国。
两个人首先去的重庆，易添的家乡。一下飞机，羽馨就被重庆炙热的天气所吓倒，全身上下汗流浃背。易添带她回家放行李，羽馨倒也没有丝毫的怯生，看到易添的父母立马叔叔阿姨叫个不停。羽馨一米七几的个头，在北方也许不算高，可是在重庆，确实没有几个女生能够比得过。
八月的重庆，阳光是毒辣的，在室外仿佛置身于桑拿房里一般，闷得透不过气。街道上，热气在地面翻腾，浓郁的柏油马路的味道飘了起来，直到晚上才渐渐散去，可即便是太阳落山，热气仍旧萦绕在山城里，这时候易添和羽馨方才出门。
重庆是个立体的城市，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下起伏，整个城市仿佛分为几层，从高处到低处如同有无数根水平线一般，高架桥横空交错，高楼依山而建，嘉陵江长江环绕半岛。易添和羽馨坐在车里，羽馨不住地吹空调，易添则努力回忆路线，他要带她去看夜景，在重庆最好的观景点。
到了“一棵树”，也是万家灯火的时刻，羽馨扶着栏杆，眺望远方，说：“易添，我发觉现在自己好幸福，二十年来头一次这么幸福。”
易添握着羽馨，说：“我也是。”
回到家，深夜里，易添又带着羽馨出门去坐面包车吃大排档。
夜晚，面包车是一色的乳白色，整齐编号，车头挂着线路，坐满人就走。尤其是在夜里下班的高峰期，更是人满为患。因此，去大排档的路上人就不那么多，天气炎热，司机为了节约空调钱，不住的“Ｚ”字形挂挡，鸣笛不断，左突右闪，不一会儿就到了。在大排档，易添点了田螺、龙虾、扇贝，摆满一大桌。
羽馨说：“这么多，我可吃不了。”
易添说：“没事，你难得来一次，我就当你现在是怀孕了，得多吃。”
吃完大排档结账，易添和羽馨就准备回家，突然蹿出来一个小孩，死死抱住易添的大腿，叫起爸爸来。
这肯定是讨钱的来了。
易添摊摊手，问：“羽馨，你有没有零钱，这怎么办？”
易添说罢，用手推了推，小孩死活不松手。
羽馨突然摆出一副怪笑，不停地摸着小孩的头，说：“小弟弟，真乖，来，跟姐姐回家怎么样呢，姐姐家里有好玩的东西哦。”
小孩一听，愣了一下，就跑了。
羽馨拍拍手，说：“这些小把戏，在北京的时候爷见多了。”
没多久，羽馨就回北京了。
在之后的一个夜里，羽馨半夜下楼去买烟，然后出了车祸，被一辆醉酒司机驾驶的车给撞上，飞出十几米远。
当易添再看到羽馨的时候，一个家族的人都簇拥在她的面前了。
偌大的灵堂，羽馨的妈妈、奶奶、叔叔、舅舅、阿姨、朋友，尽数站在跟前。羽馨就躺在一片雪白的花里。是那种花，羽馨曾买过一把，说它闻起来有芦笋的味道，因此很是讨厌，旋即就扔了。
没两天，羽馨就被安葬了。
易添跪在羽馨的妈妈的面前，反复哀求，希望能分一份羽馨的骨灰，他掏出那个精致的盒子，那个易添说用来放结婚证的盒子。易添小心翼翼把骨灰倒进里面，生怕撒出来一丁点。
“拿来做什么？”我问他，“难道是要撒进大海里？”
易添说：“那只怕我有太多人的骨灰要撒。”
我说：“不要让我觉得你身边的人人生显得很悲惨。”
易添说：“他们不悲惨，我还要背负他们的记忆活很多年。”
我说：“那你倒是勇气可嘉。”
易添说：“勇气我都不敢说，我只是明白他们一直在给我的世界添砖加瓦，他们突兀地进入，再突兀地离去，都在规划我内心的世界。”
我问：“所以你就选择突然地离开德国？”
易添说：“我不想把分别搞得太过于矫情。”
还记得在柏林的一个早晨，羽馨给妈妈打完电话，哭了起来。
易添急忙问：“你怎么了。”
羽馨说：“妈妈生病了。”
易添说：“不要担心，她没事的。”
羽馨说：“你不知道，她都一把年纪了，每天还是要抽烟喝酒，快六十的人了，每天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她把心事都装在肚子里面，丝毫不想想周围的人的担心。”
易添说：“妈妈看上去很好的呀。”
羽馨说：“她一直都走不出去，走不出去我爸爸的世界，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不肯再找一个。一到晚上就失眠，然后抽烟。她总是说，别人的痛苦都可以两个人承担，我却只能一个人面对。我真的害怕她哪天撑不下去了。”
易添说：“不要担心，我一直都在，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羽馨说：“以前我一直都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妈妈也去了，我就不活了，可是现在不能这样想了。”
易添说：“因为我吗？”
羽馨说：“如果我也去了，那你一个人该多么苦闷呢。”
易添说：“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比我先去，总比我先去要好。”
易添深深地爱着羽馨，再多往事也都被抛诸于脑海之外。他的脑海里，她的歌声，她的笑容，她的味道，都不复存在了。她双眸中特有的成熟与纯真，也已经无影无踪。没了，没了，就是没了，慢慢的，忘记了，忘却了，都无法唤起了。之后的日子对易添来说，就像空白的磁带，无法记录和读取任何信息，整个大半年是麻木而虚无的，已然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可以留下只言片语。
毕业典礼那天，整个广场上人满为患，所有人穿戴整齐簇拥在教授的周围，合影留念，大家在讨论毕业去向的问题。
纪伯聪洋洋得意地扶着自己的帽子，说：“前天那边来消息了，我已经申请到了海德堡的博士，下周就要动身了。”
徐松岩说：“哇，海德堡你都申请到了，真牛！”
付伟伦说：“那你女朋友呢？”
纪伯聪更是得意，说：“我们家宝贝也通过国内的研究生交换项目到了德国，在和海德堡相差不到半小时车程的一个小城里。你们呢？
签工作？回国？读博？”
归海说：“我肯定是回国，我可不喜欢国外，拿个学历就够了，不过我女朋友选择去美国进修，反正我告诉她，国外的生活我也算是经历了，算是见识了。这边的生活很肆意，很空虚，你不知道前面是前程似锦还是万丈深渊。诱惑像是满地的荆棘，随时都可以改变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总之，只要你不说放弃，我是不会说分手的。你呢，易添，你也回国吗？”
易添说：“我回国，这边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纪伯聪说：“过去的事情，不要想太多了。付伟伦你是留下来陪夏雪？”付伟伦说：“我已经跟家里说了，放弃了回国创业的计划，留在德国工作，这样可以陪夏雪读完书。我签了这边的拜耳。”
徐松岩一听拜耳，顿时激动了，说：“什么，你也申请了拜耳，为什么我就被拒绝了。你这也太不仗义了，都知道我想去拜耳的，这下，我想要的女人是你抢到手，我想要的工作也是你抢到手，你凭什么你！”
付伟伦顿时语塞，纪伯聪等人把徐松岩拉开，大家不欢而散。
这之后，徐松岩就没再和付伟伦说过话，接着家里说出钱供他去美国读博士，他却没心思再学下去，自己回国用读博的钱开始自己创业，不久就初具规模了。回国后，女朋友倒是换了好几个，朋友都说他出趟国感情观都开放了。
至于林果，毕业的时候易添还和他一起吃过饭。在别人组织的散伙饭之前，易添就早早知道他会来。一群人在主人的房间里，席地而坐。
易添姗姗来迟，一进门就看到林果正在传授他的心得与经验。
林果坐在房间左侧，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林果一只手端着酒杯，不停地晃动杯中的红酒，一边说：“这追女人，总结一下就是六个字，脸要厚，心要黑。首先要多聊天，找到兴趣爱好以及共鸣，一旦有了共同话题，聊天才能长久。然后约出来吃顿饭，吃了饭再散散步，必然的。到了一个比较暧昧的时间，那么你就得提出送女生回家，再伺机说上去坐坐。如果你都上去坐坐了，那么你就肯定可以上去做做了。”
一群人一阵欢笑。易添也在笑声中走进来。主人看到易添，打了招呼，挨个介绍在座的朋友。
主人介绍林果时，半开玩笑说：“这位是林果，我叫他林哥，他可厉害呀，这学期新来了三个交换生，我拿下一个，没想到林哥可以一个人把两个人绕得团团转，游刃有余呀。”
易添冷不防接了句：“这我知道，我们从小的同学。”
其他人缄默不语。
易添接着说：“我也早早知道你会来，我马上离开德国了，临行前送你一份礼物，为你写的小说。”
林果接过，上面写着：《狂人日记》。
林果立马开始嘲讽易添，说：“哎哟，不得了，你现在跟我国的大文豪一样有出息了，为我写书名字还这么有噱头。”
易添没有表情。
林果继续说：“是不是下部书准备写个什么《傲慢与偏见》、《三国演义》之类的呀。”
易添仍然没有说话。
林果继续笑，翻开书，全是空白的一页一页，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内容，结果全是白的呀。”
易添笑着说：“我写东西喜欢用古文，所以这个题目你应该从右往左念。”
半晌，所有人笑了起来，林果面有难色。
易添接着说：“至于为什么这全部是空白，我想你自己最清楚，这几年你的生活在其他方面不都是空白么？”
林果几乎快要发怒，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托词有事离开了。
这之后，他仍然在小城市里继续攻读他的本科，虽然他曾扬言要报复，但是确实没能做出什么来，在众人毕业后，他还说，要把仇恨在对付伟伦和夏雪时全部喷发出来，也不知道后来如何了。
甄晴，听说在毕业前就和那个估计是“干爹”的中年男子不再联系了。原因是中年男子在德国混迹多年，在欧洲几个城市都有自己所谓的女朋友，他的猎取目标很简单，年轻、未经世事、向往物质生活的女学生，很容易下手的。后来甄晴偶然撞见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在一起的照片，就回到小城市找了个男生。到她毕业的时候，她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分手。
后来，甄晴回到国内，家里已经安排了一位结婚对象，当问及谈过几个对象的时候，回答三个。在我看来，一、二、三几个数字是多么的不可信。一般领导都说我只说一句，老师说我只占用两分钟，还有就是对象说我只谈过三个。在人类历史上，人类总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把现人不知道的历史篡改。所以在她之前的青春里，寂寞了，或许空虚了，或许有过一两个陌生人，或许有过几个熟客，常来家里坐坐，都是需要被清零的。而此时男方家境不错，更可喜的是没有留学背景，感觉这女生学位高，本分，诚实。半年后也就结婚了。
而易添，当飞机轰然起飞之时，大伙都似乎在看着他远去。他悄悄更改了回国的机票，早早地回国，就在一个所有人熟睡的夜里，他悄然坐上火车，不享受离别的酸楚。
星夜阑珊，易添坐在火车里，扶着不多不少的行李，看着星夜里，外面灯光耀眼的建筑奔向身后，还曾记得第一天到德国的时候，那也是一个夜晚，午夜的火车急速地行驶，他一个人推着两箱行李搬上火车，内心满载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怎料两年之后，他离开的时候，却带不走多少东西，除了必备的那几件衣服，竟全然没有可以留恋和带走的物品。也罢，他所需要的，只剩下那一身皮囊而已。
此刻，太阳初升，他远远看着外面，看着德国的土地，看着版图上孤零零的机场越变越小，他仿佛还能看到那辆ＶＥＳＰＡ，看到挥手送别的羽馨，模样依稀可见，一动不动，沮丧颓唐。她的手臂靠在ＶＥＳＰＡ上，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天气仍然是晴好。阳光摇曳，却不算刺眼，渐渐洒在羽馨的脸上。他知道她在看他，他知道羽馨还在德国，他们相互远远遥望。接着，机场消失了，土地也消失了，只剩下模糊的云层。
回国后，易添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这是必然规律，家庭或者家族总是希望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来凑成新的家庭。
父母带着易添参加饭局，使劲地拍拍易添的背，让他挺直腰板，然后笑呵呵地对朋友说：“这是我儿子，才从德国回来。”
对面是个小姑娘，才刚刚读完大一，暑假后要转学去美国读本科。
她说：“听爸爸说你从德国回来，德国好玩吗？”
易添说：“还不错，欧洲景色大致一样，还算是值得一去。”
她说：“我马上要去美国，去读大学，不过我还真的想去欧洲玩一玩呢，到时候你做我向导吧，哎，不对，真可惜，你都回来了。”
易添说：“你自助游也蛮方便的。”
她说：“你在国外留学，有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呢？”
易添笑笑说：“没有，我在国外就光顾着读书了，结果生活平淡得跟水一样。”
她说：“唉，那多没劲。”
再后来，他求我把这段故事记录下来，如同他对我说的那样记录下来。
德国·马格德堡
２０１２年５月一稿
２０１２年１０月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