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是我过去三年内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人。
那时候刚刚结束暑假补课以后的又一次开学，我挑了教室后排靠近窗子的一个位置，这样我能在无趣的数学课可以看看窗子外的花花世界。虽然它可能一直都是一个模样。
然后我就看到了老吴，我耳朵上正挂着耳机，里面是谭咏麟的声音。
这也让我只能瞪着眼睛看着老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的嘴昏昏欲睡，不过事实上，如果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估计会入睡地更快。
高中的课前演讲，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某本议论文里摘来的一句话，又或者是自己写的什么，反正没差，都很烂就是了。
偏偏我碰见的这个语文老师极爱课前演讲。
这种无趣的念经行为，就好比AV里男主蹩脚的前戏，让人看了尴尬得想要推开窗户跳出去。
老吴就是我最讨厌的一种。
他总是会以一种王者的姿态迈步走上讲台，别在腰间的钥匙串随着步伐发出响声，像是卫兵身上的盔甲伴着跑步的身影出现。而他挑选出的主题，无例外的是奋斗拼搏之类。每次都是越讲越兴奋，抬头抖胸，声音几乎要炸穿天花板。
这让我对他的讨厌一天加深一天。
当然，我在他面前也不能好到哪里去。
每当我用蹩脚的肢体表演与一些烂梗，在演讲台上想博人眼球与众不同时。我都能看见老吴眼睛里的嘲笑。
我从未在谁脸上看见过如此没有隐藏的嘲笑。
我也一直认为，他瞧不起的就是我成绩差，拖后腿的什么。反正班上的主流观点就是如此嘛，成绩差的就该被看不起。就像是，出了校门，没钱没本事的人就该被嘲笑。巧的是，这两类人，往往都是同一批人。
加深我这一观点的，是在某一次班干部竞选拉票之后。
在轮到我说话之前，我对每一位竞选职位的人的发言都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一群只会读书的呆子而已，手上拿着稿子念出来的词还是磕磕巴巴。
我觉得我应该要脱稿来一次完美发言，将这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一把比下去。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可结果却是。没拿稿子的我，在上台后看到底下一片乌黑的人头就已然慌得不行，这也导致我在说第一句话时就错得离谱。早就烂熟于心的完美开头被抛之脑后。
毫无疑问的是，我的票数相之于另一位演讲无错，为人无错，成绩无错的竞争者。差了不晓得隔了有多少条长江黄河。
这也让我第一次晓得，做人诸事无错，就能比大部分人活得更快活。
而我在结束投票后，仍然不死心的问他们。
我刚刚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呀。
那你投了我没。
没有哎...
为什么啊？
就，你可能还是不太适合当班干部吧。
虽然言辞足够委婉，可我也不至于蠢到听不出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我没想到的是，老吴也在这个时候找到我。
你怎么不看自己什么德行？还去竞选班干部？
老吴腰间的钥匙串抖了抖，发出的声音像卓别林默片的笑声背景。让我几乎丢脸到快要死去。也不等我以更刺激的语言反击，老吴甩甩头，转身就走。
这又让我想起第一次看到老吴的模样。仍然如王者一样，永远的昂首挺胸，保持绝对的居高临下。让我忍不住喷出脏话草你妈，你有什么资格狗眼看人低。可这话到嘴边，他腰间的钥匙串总是会合时的摇摆，发出各种表情的声音。这声音使我羞愧到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远。
在他转角的一瞬间，我似乎又听到了钥匙串发出的声音。
******妈。
在这之后，我对老吴仅有的一丝敬意荡然无存。我开始公然表达我对他所有的不满，我会在上课时用纸团扔他的脑袋。也买了一只激光笔，在他侧脸对着我时，一光射在他脸上。即使是他恼羞成怒拍桌子怒视我时，我也仍然面带笑意盯着他看。
因为这时我听不到钥匙串的那鬼东西的声音。
当然，班上的同学也不断地劝说我没必要搞得关系这么僵，我只有摇头回应。
谁认怂谁就是儿子。
可老吴也并不是闷屁虫之类的小角色。他也抓住了一切时机，对我发出各类嘲讽回击。而这类嘲讽往往如一只图钉扎在我脚板中心，又痒又痛。比我所做出的幼稚挑衅高明不止一万倍。好比我在运动会跑倒数第二却和同学开玩笑说跑第二时，他会说跑倒数也好意思出来丢人？又或者是在我因为考上60分得意地向别人炫耀时，他又跳出来说分数这么低也能在教室做这么开心呢？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而推动我与老吴矛盾的重要事件，在一个下午，毫无预兆的出现。像是斗地主手中留着最后一张老K，却被农民一个王炸拦住一样，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平静且悠闲的课间。
我跟好友做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闹，眼睛却不断偷瞄着中意的女孩。上课铃想起，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关注着女孩。看见她极为恼怒的推到了后排一个男生桌上所有的书。而我不作犹豫，当时一拳捣在男生脸上，男生回过神正欲还手时，被身旁的人拉开了距离。老师推开门，也为这场短暂无趣的闹剧划了一个逗号。
不是句号，也不是感叹号。
下课了我假意去上厕所，路过男生的座位旁，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你给我小心点。
我怎么样关你他妈屁事。
这句话也像是一把火，将我心中的一摞稻草统统点燃。
而我与男生正做着如小学生一样的殊死搏斗时，老吴出现了。
你给我停下。
老吴跟任何时候一样，带着命令的语气。
而我正在气头上，又怎么会听老吴的话，我甚至连他腰间的钥匙串都看不见。
你管老子。
老吴发怒了。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老吴生气，事实上，在我一再挑衅他时，他脸上也不止一次露出过生气的表情。但这一次，他发怒得更快，也发怒得更凶。我耳边突然想起惊雷一般的钥匙串声。
发怒，不是生气。
我被老吴拽着衣袖拖出了教室。
打架，你看看你自己，还有没有一个学生样，像什么话？
我在这时，并没觉得自己多么不像话。倒是老吴的脸，一直连着脖子，红得不像话。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
老吴又一次气得脸通红，带着脖子一起，甚至要比之前更红。而他腰间的那把钥匙，随着老吴身体的抖动再一次发出巨大声响，不输老吴对我说话的音量。
我低着头没敢直视老吴的双眼，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发现老吴早就走远。
而我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我爸被叫到了学校，在我爸被教育了一番，我又被我爸教训了一番之后。我以为这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到这里，总该结束。没想到，上一个镜头以后，又接了一个长镜头，导演还没喊咔。
我在晚自习的时候，无奈上台大声念我的检讨书。当我用复读机一样的机械声音读完我写下的一段段恶心话语后，我走下了讲台，觉得所有事都结束了，不该再有后续。
可老吴喊住了我。
你写的什么东西啊？有这么写检讨的？你会不会写检讨？
三个问号，打蒙了我。也让我压抑许久的抱怨一瞬间喷发而出。
我把手中的稿纸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纸团一弹一弹，弹在了老吴的脚下。
******妈不然你来写好啦，你怎么这么多事？
这一瞬间，教室突然安静得不像话，就连老吴的钥匙串，都没发出一丝声响。
可大家都晓得，除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有暴风雨前的宁静。
两秒后老吴的话，让我再也无法忍受。
我教书这么多年，没教过你这么烂的学生！
我他妈也没碰到过你这么****的老师！
这一次，我的声音比老吴更大，站在讲台上的我也比老吴更居高临下。甚至连钥匙串都被我吓得说不出话。
好、好、好。
老吴指着我的头，连说了三个好。像是电视剧里，大哥被最信任的小弟所欺骗，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突然很想笑，然后就笑了。
读你麻痹的书哦。
我与老吴的恩怨，终于在我最后的一句脏话上划了一个圆满的计划。我换到了另一个班级，有了新的同学，与更温柔的班主任。
我遇见之前的所有老师，都会笑着问候老师好。只有看见老吴，我会转过脸去假装看不见，甚至还会往地上吐一吐口水挑衅。
我也再没听见过老吴的钥匙串发出的声音。
而我与老吴最近的一次碰面，是在之前班上某个要好同学的升学宴上。我照例跑到老师那一桌去敬一杯酒。每个老师我都说了一番不一样的话，这种事对我来讲信手拈来。但是我独独略过了老吴。
这本是我做出最大胆，也最幼稚的一次挑衅。
可不晓得哪个缺心眼的在背后讲了一句，你怎么不跟班主任敬酒呀，这么不懂规矩。
我看到了周围老师尴尬的笑，同学尴尬的笑，和我尴尬的笑。
老吴没有笑。
不得已，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老吴，走一个。
抬起头喝掉所有的酒，再没看老吴一眼。
那天我不知怎么，就像是被女朋友戴绿帽一样，喝得酩酊大醉。而关于那天最后的记忆，我只记得一个画面。
我搂着老吴的肩膀，与他称兄道弟，喝了一杯接一杯，像是一对最要好的兄弟一样。当我吃不住吐了他一身后，我摇摇晃晃地问了老吴。
老吴，你从一开学就挑我的刺。我的水杯放桌面上，你给扔进了垃圾桶。考试时我转着笔，你二话不说冲进来扔出窗外。甚至我上课放了个屁你都晓得是我，都要骂我一通。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还是怎么的？
老吴听完，又喝了一杯，摇了摇头。
我对你期望挺大的。
我有点恍惚，手中酒杯差点滑落在地，醉意几乎醒去大半。
******妈谁信你啊。我边喝酒边拍了拍老吴的肩膀，老吴腰间的钥匙串也被我拍着抖动了两下发出声音。
钥匙声如平地惊雷，炸穿我的双耳。
酒醒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