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显得格外平柔温和,缕缕凉风卷袭着海浪,将岸边的沙石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使其变得非常细腻,光滑,如同花季少女滑嫩的肌肤。
怪老头轻轻抚摸着那截绿竹,似乎是抚摸情人,那么温柔,那么深情,缓缓而言:“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六十九岁的毛头小子,上不羡王侯贵种,下不弃黔首本色,中不争士侠气节。醒来床头杜鹃笑,入夜身卧酒缸眠,落地佩花,抓周品酒,近七十载阅遍世间名花,尝遍天下盛饮。以至于我来花开,我去酒空。”
古月会心一笑,道:“六十九还只是小子,我这个三十六,只能算婴儿了。”
怪老头不答,只是述说故事:“那年那个深冬,天压得很低很低,却还未见要落雪的迹象,我沿古蜀栈道向西南探寻花酒,我也不知为何会去那儿,反正我就这么去了。”
“刚过剑南,锅盖大小的雪花,铺天盖地砸了下来,我急忙寻一庙宇躲避,前脚踏进,轰隆一声,三丈高的庙就被雪压塌,无计可施,只得冒雪前行,可这雪连下四个时辰,未见消停,天色渐暗,而前路尽数埋在雪下。”
古月道:“这雪落得怪异,看来定有妖孽!”
怪老头依旧不答,继续讲着,可语气已略显激动,虽然在尽力掩饰,可古月还是能感觉到。
“我当时不知我会不会就这样永远的走下去,会成为行尸走肉,除了心还是温暖的,全身上下都已僵硬,凭借着惯力,我不会停,也停不了。”
“第二天,雪止,阳光吃力地照着,无一丝暖意,我浑身上下的积雪已被凝固成明光铠,除了双眼,其余都被遮盖得严丝合缝,天地间大白,看得眼珠子疼,却又不能闭眼,因为我看到了漂浮在雪面上的怪物,像一艘缩小版帆船,一方旗帜举得老高,若不是这怪物在滑动,我还以为只是棵雪松而已。”
古月暗笑:怪人遇到怪物,这倒是见怪不怪,你怪,他也怪,大家都怪,嘿嘿……
“怪物乘雪前行,我在后面疾步追赶,许是新奇,许是久未见活物,竟不知道恐慌。山路崎岖,怪物似乎有灵性,能及早躲避各类障碍和落差,我心里愈奇,无奈雪厚,举步维艰难以赶上。”
“突然,前方路断,怪物咻地一声,掉落不见,我赶忙上前察看,原来是下坡路,甚是陡峭,怪物飞速滑下已不见,内心大恨,只得沿着雪痕追寻。”
“坡陡积雪稀少,不像山上那样齐腰深,才刚过膝盖,步履快捷不少,半盏茶时间,终于走到山谷中,山谷里静悄悄,竟然连雪花都不曾在此落下一朵,还一片绿草茵茵,百花争艳的初春美景,惊呆于这漫天花海,以为是到了九天仙境。”
古月忍不住叫道:“这不符常理啊,又没遮挡物,为何此处会无雪?”
怪老头全身沉寂在深深的回忆之中,旁人的任何言行都不曾入得耳内。
“一道花径蜿蜒曲折,我一脚踏入落红之地,身上的冰雪铠甲刹那化为虚无,连一滴水珠,一缕水气都未曾见到,此处显然是块无上宝地。我立马俯身低头,恭声道:多谢尊者施法相救,小子鲁莽,擅自闯入宝地,万望宽恕!良久未闻声响,我又喊了两次,依旧如故。我继续前行,不远处有一草屋,幌子斜挑,其上三字小篆所书:太白醉,笔走龙蛇。竟是一家酒肆,我低头拨开门帘,信步而入,堂内无人,四壁尽是堆积成高于人头的酒坛子,那一阵阵酒香,沁我心扉。”
古月摇摇头,道:“看来私闯民宅的不良行为由来已久,想必那次不会像我这么好说话,会吃点苦头的,可惜你不记性。”
怪老头转头怒目而视,忽而轻叹道:“确被不幸言中,只是,只是..算了,继续说吧。我宁可三月不知肉,不可一日无酒,岂能见酒不饮,啪啪啪,揭开三坛封泥,举坛尽数灌入口中,空坛子在石板上咕噜噜转着圈子,不由大叫好酒!”
“突然,芦苇编制而成的门帘被一胡服男子撩起,还未来得及识其面目,其剑锋已抵至我的眉心,一滴鲜血已顺着鼻梁,落入嘴角其味淡如水,其险千钧一发,稍有差池,便一命呜呼,你可知道我当时说了句什么,让他乖乖放下夺命利器?”
古月一脸不屑,微笑道:“最喜欢玩猜谜游戏!你可以讲许多,譬如,这酒应当用八宝夜光壶盛,以翠玉琥珀杯微抿为最妙,我刚巧带来这副行当,在此对酌一番如何?”
怪老头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那时我像这样的行当就带了三副,可惜我没想到这些言语,也不能这样说,因为我每说一个字剑锋便入肉三分,我只讲了五个字,吾说之与君。”
古月朗声大笑:“老夫子,你不会真是个说书人吗?除了讲故事还会点什么?”
怪老头斜了眼古月,继续述说着:“他是个有侠儒气息的高士,收剑入鞘,挥手抚去我眉间伤痕,倚门而言:‘你来此做甚,有甚事说与我听,细细道来。’我一瞧有戏,只要给我时间,天地乾坤亦可颠倒扭转。”
古月暗哼一声。
“我本西昆仑人士,平生唯喜花与酒,而蜀中形势异绝天下,故来此探寻。昨日大雪,迷失路迹,误入贵处,见桌上有美酒,一时兴起而私自饮尽,万望宽恕在下的无心之过,我愿竭力补偿!”
“不想这位高士淡淡一笑,持剑抚须道:‘酒非你可以补偿得了的,临死前可有遗言?’我万分惊怒,三坛子清酒罢了,便要随意取我性命,实在太过于霸道,内心愤懑不已,暗想即使非其对手,也得血溅三尺,方可无愧男儿之身。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昔时当真可笑,年轻果然不知天高地厚,小子你也如此!”
怪老头横了眼古月,继续说着,“我上前一大步,欺身,心中极忿,怒而大笑:‘哈哈哈..老子喝酒近七十年,不说大话,半个云梦泽都喝在肚中,如今撮你三罐淡出鸟的清水,且又如何,竟然还要取老子的性命?是啊,你行!老子不是你的对手,可我就算死,也要溅你一身血腥!’高士听之,朗声大笑,三缕长须像七八岁的顽童蹦跳不止。”
古月疑窦丛生,这怪老头面对要杀他的人,还一口一个高士尊称,真是怪哉!怪哉!
“高士拔剑直指我的咽喉,傲然道:‘汝命甚贱,戮之如蝼蚁何异,奈何吾剑污矣,不妥,不妥。’我大怒,以颈试其剑锋,一心求死,必要毁其剑,平我怒。可世事不如人意,求死之人偏偏可活,而苟延之人却往往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