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凉风轻抚而来,笑北微微忍不住缩了一下身子,就连这一点小动作也没能逃过天问的眼睛。
“怎么,冷了?”他关切地问道,伸出手像是要做些什么,又停在半空中。
笑北笑着摇摇头,仰起头来,龇牙咧嘴道:“才不冷,我身体棒棒的!”
天问淡淡一笑:“别逞强了。”说着,他拉着她,抬起脚就准备往回走。
风越吹越大,一点儿也不像晚春时节令人心旷神怡的晚风。风吹着天上的乌云慢慢向月亮靠拢,圆圆的月儿被遮住了一半。
未被遮住的月亮还在尽力投射着光亮,映在地面上,映照着两旁的房舍,也映照出了笑北眼前的高大黑影。
“天问!”笑北用力握紧天问的手,微微向后退一步,低声叫出来。
她怀着惊惧的心看着前面越逼越近的黑影,心惊肉跳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用力拉着天问,想和他一起退后,可是天问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定住了一般。
“天问——”笑北又轻声叫了一声,这一次,天问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他用力地捏了她一下,似乎是在叫她放心。
一片沉寂随着那黑影来到面前而被打破。此时月亮已然被乌云完全遮住了,一丝亮光都无法透出,地上的万物笼罩在黑暗之中。
在笑北看来,这是令人忐忑不安的、危险的黑暗;然而,天问却让人毫无察觉地笑了——在他看来,这黑暗来得恰是时候,正是揭开真相的时候。
“你好啊,巾戴。”天问含笑着向那站住脚的黑影招呼道。
“你好,天问。”那是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
尽管周围月光照不到对方的脸上,但是笑北仍然可以模糊辨认出那是一个看似比自己大很多的大孩子,不但身量比自己高出许多,轮廓也比自己成熟很多。
“你好。”笑北缩在天问身后,慢慢把头探出来问好,因为她心里的戒备还没有完全解除。
“你也好,我——叫巾戴。”
“我叫笑北。”
听到对方的声音竟有些局促,笑北觉得好奇又好笑——这么大个个子,怎么说话还有些许扭捏!这么想着,她没再答话,一切又都万籁俱寂。
而仿佛猜到了笑北的心思一样,天问忙出来打破这种寂静尴尬:“巾戴遇到陌生人都会比较拘束,认熟了也就没事了。”
“是的,还请你包涵。”巾戴煞有介事地说。
“没事没事。”笑北笑着地摆摆手,她知道自己的动作对方是否看得到,不过这样能够减轻她刚刚嘲笑对方的负罪感。
“你一个人?”天问明知故问,更准确地说是在进一步确认。
“是啊,家里太闷,我出来走走,透透气。”巾戴规规矩矩地回答。
“那我们一起吧。”笑北这才从天问身后出来,诚挚地邀请,这也是天问所期待的。
“——好啊。”巾戴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下来。
三个人并排走着,天问走在中间,开始和巾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而巾戴在熟人面前似乎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也感受不到任何拘谨。
“运腾的丧事办得怎么样?”
“一切都准备就绪,明天就可以下葬,只不过——”说到这儿,巾戴双手抱在后脑勺上,仰头看天,“怀竹又和我父亲闹了些矛盾。”
话音刚落,就可以听到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一个历经沧桑岁月的人的感慨。乌云离开了月亮,月光倾泻而下,清晰地照着巾戴的脸,笑北这才看清,他的脸上竟有几道很深的皱纹。
“我都不曾听说你父亲这几年和怀竹闹过矛盾——”天问问着,拿眼瞅着巾戴,笑北听出他试探的口吻。
然而巾戴仍旧坦诚地接过话头:“这矛盾真是数不胜数,大大小小,外人都不知道。前年的时候我父亲突然气冲冲地回到家,一进家门,就操起角落的一根粗大的木棍,吓得我母亲急忙拦住他。
‘你这是干什么去啊!?’
‘我终于知道尔槐为什么会离开我们了!’我父亲当时痛苦地大喊着,我急忙将屋门关上免得被外面的人听见了。
但是,该听见的还是被听见了。听到我父亲的大声囔囔,运腾就跑了过来,他一推开门,我父亲就眼红了一般扑了上去,举起木棍就朝他头顶上砸了过去,运腾当时就给砸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怀竹很快赶了过来,命令人将我父亲手上的木棍夺下。我父亲怒目看着他们夫妻俩。怀竹尖声呵斥着:
‘你这又是搞哪门子的事儿!?自从尔槐走后我们就被你吵得不得安生!’
‘都是你们逼走了尔槐!’我父亲大叫着,手脚被人捆绑起来,我母亲在一旁哭着。
而怀竹毫不畏惧:‘你瞎囔囔什么,你女儿自己不检点,心甘情愿跟着野小子跑了,还怪我们了!?’
听到有人这样说姐姐,父亲气得跳了起来,但是随即又被人按倒在地,人家打他,知道他没力气再喊叫,母亲搂着我,将我搂在怀里不让我看到,但是我能听到那一声声抽打在我父亲身上的声音!”
说到这儿,巾戴骤然停了下来,一脸悲愤,不等任何人接话,他又兀自说下去:“后来父亲被抓进小黑屋里,不黑吃不给喝,还没有一丝光。整整三天,我母亲带着我在怀竹面前跪着求她,求了好久回她才点头答应。我们如获大赦地赶去找父亲,他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样。而那个怀竹——那个毒蝎心肠的女人,她居然还假惺惺地过来关心父亲!”
巾戴咬紧牙,握紧右手的拳头,用力在左手掌上狠狠捶了一下。笑北同情地看看他,又抬头看看天问,想着他会说什么安慰的话,然而天问只是低下头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并且暗示她也不要说什么。
“这一次,”巾戴旁若无人地接着说,“怀竹要我父亲明天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父亲坚决地拒绝了她,并且说明我们一家人是不会出席葬礼的。
怀竹一听这话就发达雷霆,数落我们一家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呵呵,她都忘了她这几年是怎么回报我们对她的忠诚的。
还有就是,凶手还没抓到,照怀竹的性格来看,她一定会等找到凶手再让运腾下葬,但是事实却相反——怀竹急着举行葬礼,不管是她想早点结束这种哀痛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父亲认为这次的运腾被刺杀肯定是一个阴谋重重,甚至还涉及到国家层面问题上的大事。”
“国家层面?”趁着巾戴停下的间断,笑北开口问道。
“嗯,父亲说,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更不能出席葬礼了,因为我们都是北国人!”
说到这儿巾戴双拳握紧,一副誓死抵抗的模样。而笑北听到这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紧紧握住天问的手,天问回应般地捏紧她的手,示意她要镇定。
“这场葬礼南边人会参加吗?”不知道天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笑北好奇地看着他。
“当然不,”巾戴果断地说,“南边人恨死他们夫妻俩了,当年投毒的事情你该是知道吧?”
“嗯嗯。”天问点点头。
“而且在南边,孝忠算是一个领头人物,他不来,谁敢来!”
“这么多年了,孝忠还像当年一样?”
“是啊,虽然当初怀竹投毒就是为了逼孝忠就范,虽然这事南边人也都知道,但是孝忠在全部人面前鞠躬道歉,并且说誓死不和怀竹运腾同流合污,所以南边人还是很尊敬他的。况且——”
“嗯?”
巾戴略微犹豫了一下,但是这不妨碍他继续说下去:“况且,孝忠唯一的儿子跑了,和姐姐一起走的。当年就是怀竹逼着姐姐走的。她就是看所有人都反对姐姐和沛耕,她想当个‘假’好人,就给姐姐出谋划策。
哼,等姐姐和沛耕走了之后她才去和孝忠说‘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告诉你你的儿子在哪儿。’
可是谁知道,孝忠是一个为了心中的信念连儿子都可以不要的人!”
“你说,所有人都反对?”
“是啊,”巾戴气气地说,“这也是怀竹使得鬼把戏,她当我们都不知道。她到处散播孝忠一家人的坏话,说得本来同意姐姐和沛耕在一起的母亲也坚决反对了——她的这些我都知道,终于一天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巾戴眼里闪烁着凶恶的光芒,笑北看着他这样子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她想起怀竹,想起她想对自己做的事情,又想到自己的父母国家,从来不知多愁善感的她此时却感觉心口堵得慌,更令她自己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和巾戴产生了共鸣,以至于她竟说出:“我支持你巾戴,我也有这样的使命在身!”
巾戴无不惊讶地看着笑北,又诧异地看着天问,天问再次捏紧笑北的手,无奈笑着对巾戴说:“她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哦。”巾戴对天问的话将信将疑,但是还是压制住想开口问地冲动,“挺晚的了,我该回去了——一晚上我都在说自己的事。”
看着略显抱歉的巾戴,天问笑着摆摆手:“没什么,你爱说,我们爱听。”
“嗯,我走了,再会!”憨厚一笑,巾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看着巾戴走远,天问开口问道:“你怎么说那样的话?”
“不对吗!?”笑北不以为然的反驳,“我来找你就是想查清自己的身世,还有仇人。”
“然后复仇?”
“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仇恨,更是我们整个国家人的仇恨。他们没有机会活着逃出来,他们连自己为什么遭到那样的灾难都不知道,而我知道!”
“你想说什么?”
“我要为死去的北国的无辜百姓报仇,不管当初那些人为什么来侵略我们国家,不管是我的——父王,做了什么错事,还是什么,那些百姓都不应该死,他们没有错!”
静静注视着笑北,天问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是握紧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回走。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轻声说道;“我没有资格对你的决定作出评判,但是,我希望你所做的能给你带来好处——只要这样,我什么都支持你。”
笑北扯住他,立在原地,藉着月光,她看清他脸上柔和的神情。
她莞尔而笑,忽而抱住他的手臂:“谢谢你哦。还有——明天我们去那个葬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