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西兰
你看着镜中的自己:整齐的学生发式,大眼睛周围有严重的黑眼圈,高挺小巧的鼻子,嘴唇有些发青。一张脸,看着它慢慢变化,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变化。你偶尔觉得,那张脸很陌生。身体的灵魂是一颗尖锐的冰锥,冰冷而且与世无争。水灵的黑色眼珠是那个灵魂的幕布,只有你自己才能看清幕布后面的一切。可是你既不了解你的外在,也不了解内在。
一面圆镜放在写字台上,靠着窗。抬眼望去,天空黑暗处有两三颗闪亮的星星。你的身体不舒服,最主要的是心脏在疼痛。但医生十分自信的断定你没有任何问题,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你脱掉了内衣,只穿一件宽大的睡裙。身体稍稍一歪,便露出一边肩膀。从阳台飘来浓浓的紫藤花香味,你很喜欢,可是快要被这花香逼的晕掉。
桌上左边摆着化妆品,从小到大用过的饰品,右边竖立排列着十多本小说,关于虚幻世界的书。你喜欢整洁,但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整理。你垂着眼皮,摸到了那支好朋友送的口红。
镜子里的你因为涂了口红,漂亮的脸上增添了神采,宛如一件稀世珍品,熠熠生辉。又在红色的盒子里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对银制的十字架耳坠。你戴上耳坠,在镜子里看见左边耳垂附近画着一只黑色的蝴蝶。蝴蝶的身子在颔骨处,一边翅膀在脸上,另一边翅膀在耳后,翩翩欲飞。你莞尔一笑,心里想着,比你画的好多了。
你回想起三年前他的脸庞,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
那天傍晚,你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迎着夕阳的红光,斜睨着他认真的表情。他的指尖扶着你的脸,冰凉的触感令你十分惬意。耳旁笔尖滑动的感觉令你很紧张。你们躲在一棵法梧上,树冠很大,枝叶也非常茂盛。他的两只脚踩在树干上,没有倚靠,右边没有护着他的的树枝。你悄悄穿过他的右臂下方,抓住他身后的那根树枝,用你的手臂为他做了护栏。
当你那天因为再一次被同学指指点点而躲起来哭泣的时候,他带你去看他作画。画里的男人身上刺了漂亮的图案,他说那是图腾,代表家族,信仰。你第一次向他请求,在你的丑陋的伤疤上画一个图腾。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要你自己提出来用一个图案遮掩你的伤疤,使你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并且带给你心理上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了解你对族群的崇拜。在你认真研究那幅画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他的嘴角浮现出满足的笑意,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安静。他不是个细心的人,但是他对你用上了他所有的心思。
“画好了。”他轻轻吹干油墨。发间的阳光千丝万缕,你看见他眼中的你——真小。
“画的是什么?”
“蝴蝶。”他的笑容不怀好意,眼睛里闪着亮光,比星星还迷人。“哦——真想亲你一口。”说着就凑近嘴唇。
你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大喊着,“不要。”你的脸上是幸福的表情。
他的身子一歪,你护着他的那只手臂感受到极大的压力,手掌在树皮上蹭破了皮。他的反应快,一把抱住你,手脚并用,稳住身形。你坐着,他站着,抱你的手指扯痛了你的长发。你不说,忍着痛听他的心跳,抬头看见他的下巴和树叶间的蓝天白云。
他真的想要亲吻你,但是他忍住了。所以,以你总被人嘲笑的反应速度挡住了他的脸。他害怕你尴尬,害怕你因为这样的事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无法抬头。因为他是那样坏的人。此时的你只看到了他对你的好,并不知道他有多坏。
“木西兰。”他叫你的名字,你认真的听着。他经常戴着的十字架项链,你感觉到了。
“嗯?”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沉吟着,感受不到他胸腔的振动,但你刚好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每一个字。“只要我叫你的名字,你都要答应我,好吗?”
你咬着他白色衬衣的纽扣,不小心咬掉了,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出格。这时他刚好松开了手臂,你急着转过头去找下去的梯子,装作什么话也没有听到,什么事也没有做过。
而他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笑眯眯的叫了你一声,提醒你梯子已经被人拿走了。
你穿着短袖和超短裤,没有可以作为绳子的东西。但你突然变得很高兴,“我们可以爬到树枝尽头,树枝被压弯下去,我们就可以到达地面了。”
“树枝会断。”他一本正经的指出这个提议的不足之处。你回头,看见他把美术工具包挂在树杈上,抓着包带慢慢下移。离地面不远,他很帅气的跳到地面上。你看着他在地上捡什么东西,你以为他不管你。明明刚说完那些让人以为是表白的话。其实他是在帮你清楚落地范围之内的塑料瓶,石块。
他很高,可你比他差远了,抓住包带末端离地面还有一米的距离,你不敢跳。他向你张开怀抱,叫你放心,他会接住你。你毫不犹豫的跳了,然而那一刻他还没有准备好。你对他的信任超出了意料范围。
而他没有思考过这是你对他的信任。
你的心里同样深深的喜欢着他。可是现在的你连他的名字也不愿说出来。桌上的白纸被风吹散了一地,你起身去关窗户。
“木西兰。”
你听见他在叫你的名字。风再一次卷起窗帘。你嘲笑自己,那是心底的声音啊!绝对没有办法再听见他的声音了。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了。
宋子谦
我,发现了一只灵魂清澈的鬼。和木西兰趴在窗台上。
它的力量抵挡不住风的吹拂,形体渐渐散开。它很顽固,挣扎着重新来到木西兰的身边。
它总是跟在木西兰身边。每天在相同的时刻,相同的学校走廊,在空无一人的情况下,毫无疑问我会遇见木西兰。那只鬼跟在木西兰的后面,看见它好奇的眼神,懵懂的表情,我的脑袋总是一片空白,没有丝毫消灭它的冲动。兴许是与鬼类为伴太久,产生了怜悯之心。这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父亲曾经是这样告诉我的。
作为家族除鬼人,人间安宁的时代,我的责任还要继续承担下去。以生命作为战斗武器的我,放弃责任意味着放弃生命。我能做的,只有在这条路上勇往直前,不论会放弃什么,错过什么。
花园里的蔷薇花开放了。正是四月初,阳光明媚,三叶草一团团,一簇簇,满眼青翠。朵朵粉色小花傲立其中,犹如一位位指点江山的公主。清新淡雅,昂扬可爱,令人猝不及防,敞开心房,深陷其中,灵体交融。而那蔷薇抱成一团变成一把又一把大伞,又如一件绣工精致的礼服,一枝一叶清晰可见,一朵朵蔷薇花犹如精心雕刻而成。朴素而不失高贵,欢愉而不失优雅,清香柔软而界限分明。精神抖擞挂在枝头,散发着清心寡欲的气息,传达着热烈美好的愿望。小鬼们藏在草丛里,留我一个人去欣赏那不合时宜的花海。没有谁告诉我,那是生前叫七月的姑娘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连一丝气息也不剩,创造了蔷薇花的城堡,以致于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于它们的礼物,我只能默默地接受。默默地接受,什么也不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是这不仅仅是个礼物。我记得七月的愿望像开放的蔷薇花那样热烈,可是她想不起来是什么。总是坐在我的窗台,面对着一片绿草地,念叨着她喜欢的人。她不记得那人的名字,那人的模样,只记得自己很喜欢他。用尽所有力气去表白,却忘记了爱的人是什么模样。我无法安心坐在这里,看一眼窗外都让我觉得胸闷气短。我必须去找到那个愿望。
七月的家乡——我感受到了蔷薇花的脉搏。那是一个清新温和的地方,路旁长满高大繁茂的老槐树,水泥路从田野间穿过,写着地名的牌子白底红字。
下午五点,我骑着自行车前往那里。一路上,视野澄澈。没有鬼怪的世界就像天空更远处的纯净。令我惊奇的是,木西兰乘坐一辆公交车,和我的目的地相同。她靠在坐背上睡着了,眉头困倦,车子剧烈颠簸也没有醒来。那只鬼将脸贴在窗户上,我猜它也看到我了。比起窗外的风景,活着的人更能引起鬼的注意。
七月的家在村子最高处,一幢三层小洋房。房子周围的铁栅栏上爬满了蔷薇花藤,院子里有两棵极老的皂荚树,将整个院子置于一片荫凉之中。七月房间的窗户一打开,可以爬到树上去。七月是独生女,家里人很宠爱她。照片上的七月青春美丽,骄傲自信,眼神中透着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气势。
我问起七月是否有男朋友的事,她的母亲还未开口,已经泪流满面。我想逃跑,因为我对此无能为力。但是,我看见了七月男友的照片——是木西兰身边的那只鬼。
“那是我吗?”
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真的吓了我一跳。
“后面有字——哦——是我的名字。”
刘邓,林七月。照片背面是这样写的。
“为什么不是我和团团?”刘邓趴在我的肩膀上,仔细瞧着照片里举止亲密的两个人。
“团团?是木西兰?”我尽量一动不动,慢慢的呼吸。但这微弱的气息还是吹起了他的头发。
刘邓哼出一个单音节字母,表示肯定。他用手指去碰那张照片,然而那浅薄的手指形状穿过去了。”我的团团。”
“你下来。”我说。
“我又不重。”刘邓不情愿的滑下来,他发现可以抓住我的衣物,惊喜不已。怯怯的抓住我的衣角不肯放手。我默默地应允,七月的愿望一定和刘邓有关系,然而木西兰在其中又饰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对此越来越在乎,似乎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七月。
在一条林**上,土路弯弯曲曲,坑洼不平。刘邓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木西兰在哪儿,他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指出一个方向。我除了选择相信,别无他法。
刘邓蹲在自行车后座,身体倚靠着我的后背。藏在我的背后,刘邓不会被风吹散。对于这一点,刘邓甚是惊喜,并且对我产生了依赖感。他不问原因,找到了躲避苦难的方法便紧紧抓住。如果任这种感情发展,总有一天他会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选择吞掉我。不变强,就要灭亡。所有的鬼都会做一样的选择。正因为如此,我活得很辛苦。然而是我给了他接触我的机会,也是我指点他把我当作避风的堡垒。这一时的怜悯不会太久,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会令它消失。
当我远远望见木西兰的身影,我很好奇刘邓和木西兰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刘邓什么也不记得,那么我只好从木西兰口中去了解。
白杨树的阴影里,木西兰侧躺在草地上。白色的衣裙美如莲花。手掌大小,水母形状的鬼精灵们围成一圈绕着木西兰唱歌跳舞。
“我的团团。”夕阳中刘邓悲伤的表情几乎透明不见。
这就是我看到木西兰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