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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跟死人拜把子的男人 1

曹石头的手从已经肿出块小拳头的脚踝上松开了,疼痛咬着他不让他站起来,可是咬不住他的好奇心,茶馆里听了千回书,戏台子下看了千出戏,奇人异事也遇见了不少,可就还没听过见过这档子事。

然而人群把曹石头的视线给挡了个严严实实,只能听到人圈子里传来那男子石头敲大钟般的声音,它们在人肉藩篱上横冲直撞,刺耳震脑: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神明作证!这三个头磕下去,你奏是额兄弟,你有哈心愿只管来托梦,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人见过和死人拜把子的。

活人们做兄弟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是借了戏词,人生如戏,可这巧合百年难得一遇,再加上“但求”二字,足以让大家放心大胆地起誓,且这誓言本来也是不必履行的——至多不过活着一日帮扶一日,能同患难共富贵已经是要写进话本子里的千古佳话,见过为了一亩三分地捅死亲哥哥的,却谁也没见过为了死在一日而真舍了性命的兄弟。

曹石头把眼皮上的汗水朝地下摔,即便是坐在树荫下,他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七月的炙热烤着大地,也烤着天空,天空****着身体,没有一丝云来遮羞,它麻木地看着地面上的皲裂、枯干与死亡。

那多了个活人兄弟的死人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大脚趾头露在外面,趾甲缝里都是黑垢,腿细得像是八旬老汉手里的拐杖,脸颊是凹下去的,皮肤比地上的土还干还黄,一看便是逃旱的难民。这一年的干旱祸及河南、陕西、直隶三省,饿殍的骨头能搭出座城,在这条从陕西往四川的路上,虽还不至于白骨盈野,但时不时便会看见一两个臭气熏天的倒卧,路人通常只掩目绕过——纵然行善积德挖坑掩埋了尸体,没有棺材,还是逃不过被饿狼刨出来做了口粮的命运。

空气里弥散着狼的骚臭气,有过猎户经验的段小七算出附近至少有七八只,它们当然更喜欢新鲜的肉类——但是这一群人太多,有三十来个,狼也会算,于是它们选择等待。

三十七个人里,有四个死人。

这四个人是在路过伏龙沟时被土匪打死的。

灾年的土匪是真正的土匪,再顾不上劫富济贫的名声,有什么抢什么,而饿疯了的灾民为一个馒头能拼命,所以土匪也就只好更冷血些,往往还没见着人影,便先是一串枪声,枪虽没瞄着人,却总有那么几个倒霉鬼撞了瞎子弹。

凤鸣班里死了三个,伤了三个,子弹从曹石头的耳朵边上擦过去,射进了演老生的陈金娃的胸口,陈金娃今年十九岁,曹石头早上还在笑话他连咳嗽都像老头子了,仔细无常鬼真把他当老不死的抓走,曹石头今年十六岁,不识得几个字,所以不懂得什么叫一语成谶,他为了那句玩笑话不断抓肝挠肺,眼泪是恐惧、内疚、后怕的混合物,一大把一大把地满出来,陈金娃的尸体就躺在装货的车板上,和另外两个师兄弟并排放着,戏班里的干粮、水、盘缠以及值钱的行头被土匪抢了个精光,连马匹骡子也都被拽走了,班主何凤鸣受了刺激,一口血喷出来,还在昏迷中,掐人中、指尖放血都弄不醒——不知是醒不来,还是不愿醒。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西安,虽说生计艰难些,戏园子开不了张,师兄弟们给人下下力气,打杂搬货,总能挣下一口稀饭钱,可人心都是不足的,饥饿是贪婪的温床,而麻子张偏有张勾死人的嘴,把CD那地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人人都被勾走了魂,做梦都似乎能闻见糖油果子、豆花、凤尾酥、波丝油糕、珍珠圆子的香味,那里没有旱灾也没有饥饿,丰富绵亘的河川和丰沛温柔的雨水养育出和女人皮肤一样滋腻的土地,滋腻的土地又养育出水灵灵的女人和热辣辣的城市……不知饥愁的人们爱热闹,戏园子的生意最好,五湖四海的填川客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戏种:广东的粤剧、江南的黄梅戏、江浙的昆曲、江西的弋阳腔、山西的晋剧……当然还有陕西的秦腔,仅是CD的陕西会馆每年便要上一千多台戏呢,这两百多年来,入川的陕西老乡可不比湖广人少……总之,那里是天堂。

但麻子张没说,进天堂之前先得过地狱。

曹石头望着来时的路:夜色像一把刀直插在路中央。

与死人拜把子的男人拿着一把斧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人们忙不迭地为他让道,因为他双目通红,杀气腾腾,看上去很像是要去拼命——但他却只是令人失望地把斧头劈进了路旁一棵老槐树里。

一斧头,又是一斧头,树身列开一道小口,又是一道小口,白生生的树肉溅出来,小口渐渐变成大口,像是要吐,又像是要哭。

这是一棵很大的树,约两人合抱粗,树龄起码在一百岁以上。

老树在发抖。

树上的鸟们愤怒地飞起来,树上的叶子们惊恐地落下来。

曹石头在心里叫他做怪人。

怪人被它们的影子埋了起来,曹石头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判断并不难看,此刻那脸上有一道奇异的反光,仿佛戴着一只浅色的金属面具,与影子们形成黑白分明的对比。

没有人上前阻止。

有人在鄙夷,有人则露出恐惧的表情。

曹石头有些失望。

他本来确定怪人会是一条好汉,极可能替他偿还了他的内疚——在枪响的时候,他亲眼看见怪人很勇敢地把站在其旁边的何凤鸣扑倒在地,救了后者一条性命。

也许他当时只是没想过后果。

人一犯聪明,就很难做英雄了。

所以这和死人拜了把子的怪人现在和他一样无助,义气到光怪陆离也遮不住那真实的虚弱。

老槐树倒下了。

枯色铺了一地,苛延残喘们落到地上,仿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怪人又用斧头把树干和树根斩断,它们因此终于成为货真价实的残骸。

何晓晓朝那怪人走过去,曹石头有些惊慌地叫住她:“师姐!”

何晓晓是何凤鸣的独生女,现年十六岁,为了行路方便穿着男装,刘海都剪去了,瓜皮帽拉得低低的,几乎盖住了眉毛,帽边被黑色的细线固定在头发上,以防止被风吹走,劫匪出现的时候,何晓晓立即机灵地趴在了地上,捂着后脑勺把脸死死埋进土里,因此土匪没能认出她的性别,算是逃过一劫,而同行的两个年轻女孩子就没这么幸运了——她们只是在脸上抹了烟灰,可这小伎俩在土匪眼里根本就是个笑话——失去女儿的两家父母魔怔一般地呆坐在地上,不说话,不动,似乎这样就不用思想了,事实上是不敢思想——谁都清楚那两个女孩子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何晓晓连眼白也没瞟向曹石头的警告,事实上她的眼白是红的,她哭了有大半个时辰,她允许自己脆弱,但不纵容它们。

“人死不能复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大声对砍树的男人说着她自小便滚瓜烂熟的戏词,后者正绷直了拇指和食指丈量树干。

“一卡、两卡、三卡……”对方并不领她的情,只专心一意地喃喃着,连头也没有抬。

何晓晓便很是无趣,但更不好意思走开。

人们都在看着她。

“你在弄啥咧?”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压住火气问,但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棺材。”曹石头看见怪人轮起斧头朝其最后落指的地方砍了下去。

何晓晓一时没有回过神:“棺材?!”

怪人用他的行动沉默地解释着:老槐树被斩断两段,一段连着树冠,一段只是光秃秃的树干,怪人把树干之外的附属物们清理干净后,从左侧端爬了进去,从右侧端爬了出来——这是一棵空心树,槐树长到一定年龄树心便会逐渐变空——曹石头记得凤鸣班隔壁的老秀才常说这槐树和人一样,心里杂念多了便活不长,要长寿就得没心没肺没头没脑,陈金娃就跟老秀才抬杠,说这槐树是树里的鬼,开始空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剩了个没魂的树壳子冒充活着,老秀才不生气,反而呵呵笑,说陈金娃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可现在有出息的陈金娃死了,常说自己没出息的老秀才也死了,他是上吊死的,死的时候肚子里空空的,陈金娃说老秀才是因为不肯饿死才上吊的,然后他们一起发誓说绝不自杀,也绝不让自己饿死。但现在陈金娃还是死了,他死的时候肚子里也是空空的——胸口里多了一颗子弹。

曹石头又开始哭。

“赶紧拿个壶把你那马尿接着点,说不好待会儿能救了条人命!”大师兄马栋才骂起来:“就知道哭!你个瓜怂!哈锤子!”

曹石头慌里慌张地把眼泪擦了。马栋才却又不看他了,扭着脖子盯着一处没人的空地发呆。

何凤鸣还没有醒。

何晓晓蹲下来打量她面前的棺材:“你还真有窍道呢。可这两头是通的,又咋办咧?”

怪人没有回答她,他在挖坑。

斧头劈进土里,每次只能将地面削下一小块皮。

“你这要挖到啥时候去了嘛?”何晓晓有些讨好地担忧着,她转过身冲着她的师兄弟们挥手大喊:“傻坐着做啥?都赶紧过来帮忙!”

“不用。”怪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有些恼火地看着何晓晓。

“额看见你救额爹了。以后你就是额家的恩公了。大恩不言谢,额们都是知恩图报的人,以后你有啥事只管说。”何晓晓更加讨好地说:“你叫啥名字?”

怪人沉默着移开眼神,转向他制造出来的“棺材”,此刻它才是与他正经对话的人。

五个戏班学徒提着“工具”走了过来,工具们分别是一把菜刀、一只钉箱子用的榔头、一根打野狗用的铁棒,另一把斧头和一杆戏台子上用的花枪——银样镴枪头看上去倒最神气。

于是何晓晓恨铁不成钢地跺脚:“瓜怂!这是做啥子嘛?这些能做啥咧嘛?!”

一个学徒不好意思地嗫嚅着:“师姐,只有这些了,出发的时没有想过要用到铁锹嘛……”

“谢了各位!好意心领了!这是额兄弟,由额来葬,由额来埋,你们谁都别插手,只由着额来尽这心,这就帮了额大忙了。”怪人向几个人抱着拳。

何晓晓狠狠地咬下一口气去,转过头不再去看这好心当驴肝肺的家伙,她瞪着身边四个无所适从的师兄。

“傻站着做啥?!额们自家兄弟还躺在那儿呢!”

马栋才弹簧一般地跳起来,几步奔过来,从师弟手里夺过斧头:“你,你,跟我去找树,你,你,还有你去挖坑,想个办法把刀绑在棍子上,挖起来省力!师妹你回去照顾师父,叫人把东西理一下,看看还剩下些啥。贺小五!你和小丹子去捡柴火,得在这儿过夜了!段小七你打过猎,你带几个人去找吃的,这三十几口子不能饿着上路!”

大家都慌里慌张地地忙活起来,曹石头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着,试图帮上些忙,都被师兄弟们不耐烦地推开了,曹石头便只好又坐下来,和他一起坐着不动的还有八个人——除了另外两个受伤的师弟外,其它人并不属于凤鸣班,只是碰巧同路的难民,有的是独行者,有的是一家人,他们麻木而疲惫地看着眼前的忙碌们,他们还没有从失去中回过魂来——他们刚刚失去了家乡,现在似乎又正在失去希望。

“额苦命的女子啊!”

曹石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中年妇人像一颗绝望的石头般砸向离她约十米远的一棵杨树,头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响。这闷响像是敲在他的脑子里,曹石头的耳膜里瞬间灌满了嗡嗡声,他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忍不住向那女人走去——她姿态古怪地躺在地上,她好像还想站起来,但事实上这只是曹石头的错觉,女人已经死了。女人的丈夫比曹石头先到达女人的身边,他沉默地摇着女人的身体,但脸上的表情是不带任何希望的。

曹石头停下来,他望向另一对刚刚失去女儿的夫妇,那二人显然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但同时也完全清醒了,他们死死抓住对方的胳膊。

“多挖一个坑!”

马栋才提着斧头走进曹石头的视线,他赤着上身,汗水在他强健黝黑的胳膊和脊背上晶亮晶亮地发着光,像巨蟒上的鳞片,唱武生的马栋才其实十分讨大姑娘小媳妇的喜欢,没遭灾之前,她们常常在台下含羞带怯地偷望他;在戏园子开不了张的时候,还有漂亮的姑娘红着脸把小袋子的米强塞进马栋才的怀里。

马栋才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头看了看仍在用斧头“劈”坑的怪人,后者全神贯注于他手里的活,对这边的死亡和惊叫似乎全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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