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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沉默之河(下)

春寒料峭之际,妫水河南岸再次热闹起来。来自咸海东部、卡拉套山区和药杀水西南部草甸的妫氏诸部渐次抵达阿奎拉家的牧场,一年一度的春季会盟马上就要开始了。美丽大方的女主人——马维娜,穿着浅蓝色的袍子,指挥着下人们,准备各项会盟前的事宜。她会时不时地和刚刚来到的诸部家族代表交谈上一阵,问候一下彼此的亲人,简单而又热情地谈一谈新近发生在草原上的一些奇闻异事,另外,交代下人们给对方备上最好的酒水和菜品,千万不能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当然,趁着主人家不注意,人们还是会悄然聚集在一起,小声讨论一下护国公的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草原上的人们就都知道,火赤黎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火赤黎了。以往那个严肃、沉闷的护国公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终日伶仃大醉,并且沉迷于女色的颓废男人。人们很难见到他,不论是在大帐里,还是在草原上,他就像来去无踪的神秘人一样,偶尔会在附近出现一下,然后又迅速消失。甚至,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上水部以外的人,都没有跟他真正交谈过……难为了马维娜,这个倔强的女人。

不过,营帐外的情形并没有太多地影响乔的心情,此刻,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一沓仆人们从远方淘换来的卷轴。他内心深处,多少有点抵触类似会盟之类的活动,因为,一旦会盟正式开始,作为上水部家的小少爷,他肯定又要被拉出去展示一次。他最讨厌的,就是要强忍着内心的郁闷,却装出满心欢喜的神情,接受来自其他部族的祝福,特别是在他的断腿问题上,他必须要配合其他部族首领惋惜又忧伤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做出尴尬的表演。

没有人真心感到难过,乔对此很清楚。

上午的宁静没有持续太久,大概只过了一下子,哥哥爽朗的笑声就从大帐外传来了,接着,一个健壮魁梧的汉子掀开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

“弟弟!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楠一走进来,就用他洪亮的声音大声跟乔说话。“你不知道,今天草原上有多热闹!”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了。”乔冲他哥哥开心得笑了笑。

“你不知道!你完全不知道情况!”楠似乎有点激动,他跑到乔的身边,一把揽住了弟弟的肩膀。他说:“小子,火寻部的玛依拉来了!她刚刚到!哇,你不知道,现在整条河都沸腾了!”

听到楠这么说,乔显得有点无奈了,他知道,身边这个家伙对玛依拉已经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了。没有办法,他只能冲楠点点头,问:“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哈!”楠的情绪更加高涨了,他用力地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说:“你是草原上的小狐狸!我必须来找你。”

“他们……”楠指着帐篷外面说:“那群家伙,阿兰部、海西部的家伙,都围着玛依拉。我们得想想办法。”

乔睁着他的大眼睛看了看哥哥,问道:“怎么办?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这里最英俊的男人,难道还需要证明一下么?”

“不是!”楠用力挥了挥手,说:“不是,我的弟弟,你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对我而言,情况危急。阿兰部的拉赫蒙今天专门穿了一整套从格德罗西亚买来的全身装甲,我……我简直不能用我现有的词汇来形容它……它好像是用一种特殊的银质材料打造的,闪闪发光!而且,而且……我跟你说……胸甲的边缘全部都用一种若隐若现的绿色暗纹描过了,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树叶镶嵌在盔甲里的样子。那个该死的家伙,现在就举着阿兰家的绿叶旗帜,围着玛依拉打转,而我的玛依拉!这会儿,她完全被吸引住了!她眼里似乎看不到别人了……”

楠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同时把他的手定格在那个指向帐篷外的动作上,认真地看着乔。“说话!小子,你会帮我的,哈?”

乔冲着他的哥哥,耸了耸肩,“我不一定能帮上你。”

“不行!”楠听到乔的低语,立即用强有力的双手牢牢抓住弟弟的肩膀,左右摇晃,他说:“你得帮我!我们不能让拉赫蒙那个坏蛋得逞了,对不对?”

“我倒是想帮你来着,但是,阿楠……我们到哪里去搞一套装甲?”

“那就想想别的办法!今天要盛装赛马……”

“……”看到楠急切的神情,乔表现出爱莫能助的样子,他把哥哥的手支开,慢慢地说:“你让我想想。”

……楠是个可爱的家伙,他完全地、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弟弟,当乔说让他想想的时候,楠就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乔发呆。对于这样的哥哥,乔经常会感到无奈,因为,哥哥已经二十岁了……

乔稍微想了想,然后歪过头,冲着哥哥挤了挤眼睛,满脸的坏笑。看到乔这个样子,楠一下就高兴起来了,他眼睛里泛着光,急切地问乔:“怎么样?”

“别急!总会有办法!就看你有没有胆量……”

“嘿!你说我有没有胆量?”

听到楠这么说,乔笑了起来。他指了指外间说:“你背我出去……”

乔的想法确实够惊人的!原来,他想让哥哥穿上父亲挂在墙上的那套盔甲。这是火赤黎在东方官居火正时穿过的盔甲,从东方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一直把它挂在大帐的墙上,在自己堂坐的上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从来不穿他,但是,每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将这套盔甲仔细地擦拭一遍。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套闪闪发光的盔甲,但是,只要你站在它旁边,就肯定能够感受到上面传来的阵阵煞气!这是一套特制的镶嵌甲,内衬是一件褐色的牛皮甲,在皮甲上,工匠以非常细致的手工,将近百片长方形铜片镶嵌上去,并且,全部用金线串联。镶嵌甲的两肩上,各有一只张开嘴巴、露出獠牙的睚眦,这种形制的护肩,在图兰地,是绝无仅有的。除此之外,放在父亲座位旁边的桌案上,还有属于这套盔甲的头盔——一顶做了好多睚眦头像浮雕的头盔,头盔顶部,一串漂亮的白色天鹅尾羽被做成了翎子。

在大帐的中间,乔就指着这套装甲,问楠:“你真的有这个胆量!?”

这会儿,楠有点犹豫了,他望着那套盔甲,久久不吭声……过了好久,他才说:“如果爸爸知道……”

“那!我就知道你没这个胆量!”乔得意地说。

……楠的脸一下子就被乔说得通红,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过,他的弟弟总是有办法!乔用一个手指朝楠勾了一下,轻声说:“只要爸爸不知道!那么就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楠犹豫地点了点头。“那就对了!”得到楠的肯定后,乔继续说:“现在,你得把你那群狐朋狗友用起来,让他们带上狼粪去周围的路口守着,看到爸爸回来了,他们就立即点上烟,然后,我们就赶紧把盔甲卸下了!怎么样?……其实我觉得,今天爸爸肯定不会回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最近咸海边的天气那么好,那些水湾集镇上的美酒肯定会把他淹没的!”说完,乔就冲着他哥哥得意地笑……

楠用力地点点头,然后一把将弟弟抱了起来,凌空转了一圈。他说:“我向你保证,拉赫蒙会被我打败的!”

事情就是这样……

谁也不知道火赤黎.阿奎拉是什么时候骑着他的马晃回来的,他喝醉了,也许,他是头天晚上喝醉的,然后就一直趴在马背上,直到被他的老马驼了回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已经在家门口了,大帐就在眼前。“妈的!”阿奎拉骂了一句,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觉得这匹老马真老了,老到总是想着回家,竟然在这么好的时节,把他拉回大帐,让他损失了那么多的美酒和女人……不过……也好,他好像好久都没在帐篷里安稳地睡一觉了。

老阿奎拉就是这么想的,他要睡一觉,于是就摇晃着掀开帐篷的帘布,走了进去……

乔正在帮哥哥研究那一堆青铜护胫的组合方法,而楠,已经差不多把镶嵌甲穿戴好了,他正在********地系着扣带。就这样,两个小阿奎拉,看到了他们醉醺醺的父亲!

老阿奎拉自从接回小儿子之后,就基本不跟家人说话了,他既不想说话,也没有人找他说话。最后,他索性向大家宣布,所有事情都让马维娜决定,然后就彻底从家庭生活中消失了……而现在,他只是想回帐篷里睡一觉,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两个儿子在碰他的宝贝!

“住手!两个小畜生!”阿奎拉大吼了一声,这巨大如洪钟般的响声,把他的儿子们吓呆了!他们呆在那里,开始发抖!

老阿奎拉举起自己的右手,直直地指着大儿子问:“是谁让你动我的火正盔甲的?是谁?”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踏步向楠逼近。

他像一座山一样向孩子们压迫过去,楠一点点地向后退,楠吓坏了……

老阿奎拉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左右寻找,想找条马鞭,或者棍子之类的东西……最后,他什么也没找到,索性,他就把自己的铁腰带解了下来,横在手里,拉了拉!他再次厉声问:“说!是谁让你动我的东西的?你是这么急着取代我哈!你天天想着我死!现在都迫不及待了哈!”

楠的眼中闪烁着泪花,牙齿相互碰撞,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弱弱地回答:“不是的,爸爸……不是的……”

老阿奎拉没有理睬大儿子,他直接举起铁腰带,准备抽打……

“爸爸!”一旁的乔突然说话了。他用湛蓝的眼睛盯着父亲,颤抖着,但是毫不退缩。他用力地移动帮助自己走路的木凳子,挡在父亲与哥哥中间……

“爸爸!是我让阿楠穿的!我们想参加赛马。”

“滚!”阿奎拉冲着小儿子暴喝道:“你给我滚一边去!”他隔着小儿子,指着后面的大儿子说:“你!给我过来!”楠绝望了,他的眼泪哗哗地开始涌出来,他就快哭出声音了。

可是,乔一动都没有动,他噙着眼中的泪水,面对着自己的父亲,憋了一会儿……最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冲老阿奎拉大叫:“爸爸!!!”

老阿奎拉没有理他,他的脑袋有点晕眩,昨晚的酒劲又上来了,他得先抽打一顿这些混帐的孩子,不管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都一样。教训完了,再去睡觉……

就这样,他把手举起来,越过乔的脑袋,将铁腰带砸了过去。黑色的铁腰带在空中打着激转……

老阿奎拉显然忽视了乔的愤怒。

这个小家伙,没有腿的小家伙,这次真的是愤怒了!他看到黑色的铁腰带被父亲扔出去之后,发疯似的,纵身扑向了自己的父亲!他一头撞在老阿奎拉的胸前,然后直直地被弹回来摔倒在地上!刚刚被父亲砸中的楠顾不上疼痛,立即跪倒在地,去抱他的弟弟。

看到这一幕,老阿奎拉打了一个激灵,酒意稍稍消散了,他怔了怔,想说点什么……然而,那个倔强的小家伙先说话了。乔一点没有被打败,他一把推开自己的哥哥,坐起来,用手指着老阿奎拉说:“父亲!我再说一次,是我让阿楠穿这身衣服的!”

“如果!你今天再打阿楠一下,我发誓,我会杀了你!你信不信?”乔说着话,面色完全阴沉了下来,不再像一个孩子。

“哼!霍!”醉意朦胧的老阿奎拉往后退了一步,他用迷离的眼睛看了看地上的小儿子。“霍!你杀了我?你说你要杀了我?好!那我现在就掐死你!”老阿奎拉冲着身前的两个儿子大吼道:“我现在就把你们两个全部掐死!两个废物!”

眼泪从乔蓝色的眼睛里无声流出,但是乔仍然没有退缩,他只是轻轻地说:“阿楠,把刀给他!”

后来,一切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第一场春雨来得很急,顷刻之间就横扫了草原。老阿奎拉在那个雨夜从港口的集镇回来,他对这一个月来在集镇里的生活满意极了。商人们从米底带来的美女确实非同凡响,阿奎拉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把她们全都骑了一个遍,现在,他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嗯……他该回家美美得睡上一觉了。

路上,老阿奎拉一边和他的老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喝着酒,一边唱着歌。他喝了两皮袋的酒,期间还下马呕吐过一次……喝着喝着,他隐约感觉胯下的老家伙站住不走了,这可有点把护国公惹恼了。他不断催促老马往前进……他不断踢老马的肋骨……但是无论如何,老家伙就是在原地打转。大雨滂沱,老阿奎拉的头发全都被打湿,披散下来。可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长时间的酗酒,已经让老阿奎拉彻底麻木了,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没有什么感觉……这正是他想要的!

不得不说,确实没有人看到这一切,除了岸边的河狸。这只小家伙刚刚从下游搬到这里来,因为雨季就要来了,它必须搬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所以它确实看见了这一切。那个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在桥边的泥沼里打转。迅速高涨的河水将木桥冲得大幅度地摆动,由于这座简易木桥一般只是在旱季和冬季临时使用一下,所以,它的用料很随意。当洪水、暴雨和狂风同时来袭时,木桥已经风雨飘摇了,它就如同一条游龙在汹涌的河面上扭动,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老马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所以它停在河边,不再前进。但是已经喝得神志不清的老阿奎拉什么都不知道,他下了马,用力踢了一脚老马的屁股,然后,骂骂咧咧地朝木桥上走去。

大雨中,老马用力咬住了主人的披风。阿奎拉摔了一跤,他的头摔在泥地里,溅起一身的泥水。可惜造化弄人,他没有摔晕过去,过了一会儿,老阿奎拉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在咆哮的水边,老阿奎拉就像是一个刚刚血战归来的战士,他的头发一摞一摞地紧紧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他的脸,分成好多条水线流下来。这个疯狂又强壮的家伙,一把撕掉了自己的斗篷,继续踉跄着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地走进灭亡里。

河狸从自己的窝里钻出来,紧紧盯着这一幕。

老阿奎拉走上桥面前的最后一步,充满了受萨满保护的味道,他踩进了一处深深的污泥里,整只靴子都被污泥黏住了。假如,你是一个宿命论者,你可以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认为,在最后时刻,神其实还是眷顾这个孤独骑士的!他被陷住了,他的一只脚踩到泥里拔不出来,黑色的河泥一直没到他的膝盖……可是,老阿奎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愤怒地咒骂着,甚至,拿手指着天空咒骂着,用尽全力挣脱……啪!他将自己的右脚从靴子里拔了出来!

“哈哈哈哈!”老阿奎拉仰天大笑,他对着河水咆哮:“你们这群废物!!你们谁能够阻止我去寻找我的马维娜?没有人!我告诉你们,没有人!”

他就这样咆哮着,光着一只脚,踉跄地冲上了木桥。

他摇晃着走了两步,感觉还不错!嗯!酒,就是要喝到这个程度,眼前的整条道路都在摇晃,而脚底就像永远踩不到实地一样,今天的酒确实算是喝到位了!阿奎拉狂笑着,向河中心走去。

几乎……他踩过的每一块木板都很快就被翻滚的波浪给卷走了,只是,老阿奎拉仍然一直往前走着。随着狂风呼啸,随着暴雨倾盆,整座桥开始向右侧倾斜,越来越严重,桥底面就快触及到水面了。连河狸都看得出来,一旦河水的舌头舔到了桥面,那么它立马就能将整座木桥吞噬掉……

就这样,阿奎拉走着走着,终于踩空了,他一下子摔倒在桥面上,沉沉地向水面滑去……下意识地,他用一只手挥向右侧,抓住了一根构成桥梁的圆木。也许,这是命运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抱住这截木头,似乎还有一线生机!老阿奎拉就这样悬在倾斜的桥上,不过,这丝毫都减少不了他的兴致。

黑夜里,有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老阿奎拉的面庞最后一次被蓝色的光照亮!这真是一张不屈、刚强、又像岩石一样的面庞,即使有那么多的皱纹,也掩盖不了他曾经的英姿飒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蓝眼睛直直地望向黑暗夜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笑了!在最后一刻。他就那么悬在那儿,用手挂住一根木头,冲着天空,放声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得欣喜若狂!伴随着自己的笑声,阿奎拉松开了自己的手,潇洒地向后仰去,永远地摔进汹涌洪水里。

你凭什么怜悯我?这是阿奎拉死前对着天空,说的最后一句话!

…………

第二天上午,暴风雨停了,妫水河又恢复了往日沉默的模样,洪峰过去之后,水位虽然暴涨,但却只是有些浑浊和宽广,已看不出昨夜曾经波涛汹涌的迹象。

牧童经过孤零零树立在河岸边的木桥桩时,看见泥地里有一只高筒靴子,不远处,还有一匹低垂着脑袋的战马。木桥消失了,战士也消失了……那只靴子的上沿用一段紫色的绸缎围着,在黑色的河泥里显得格外耀眼。

接着,上水部所有人都来了,他们聚集在河岸边,相互拥抱安慰、相互哭诉、相互沉默以对,他们沿着河流,从东往西,一直找,找了上百里的路程,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而马维娜就那么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老阿奎拉的战马旁,人们不敢接近她,人们就让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直到夜晚来临……

很多年以后,关于护国公的传说一直在草原上流传。萨满巫师说,那个曾经英勇无比的护国公被妫水河神相中,河神让他接替了自己的位置;而草原上的牧民们更相信另一个传说,说是有一年夏天,一个叫巴克拉宰的商人,到卡斯皮海(里海)东岸去贩卖羊毛和陶器,在海边的一个城市里,他亲眼看见他们的护国公就坐在城市的宫殿里,左拥右抱着年轻貌美的女人,手拿着酒爵,微笑着向他询问故乡的事情。巴克拉宰甚至把地图都画了下来,回来炫耀给身边的人们看。遗憾的是,人们都说,循着巴克拉宰的标记,后来的商旅在卡斯皮海边什么都没找到,除了坟冢,就是荒漠……

老阿奎那头七那天,马维娜按照妫氏的风俗,到丈夫落水的河边,一遍一遍呼唤丈夫的名字……老人说,只有这样,亡灵才不会迷途,才会找到家和温暖的地方……

和悲痛欲绝的母亲不一样,乔显得十分冷静,对他而言,父亲的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唯一让他难过的是,几天前他对父亲说出的那一句狠话,竟成了他们彼此间的永诀。不过,来不及思念了……这几天,乔一直坐在自己的床上,和衣苟低声讨论着周围发生的事,乔让衣苟派出了多路探马,了解周边诸部的动向。他知道,虽然火赤黎早已变成了一个过去的名词,但只要他还活着,草原的天空就永远是同一种颜色。但是现在,火赤黎真真切切已经成为过去了……而上水部,却依然占据着妫水南岸水草最为丰美之地,占据着盟主的位置。这其实就是阿奎拉家面对的真实情况!乔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会花心思去理清这些纷繁复杂的事情,人们宁愿懒惰地守在原地,沉浸在绝望里,等待命运的审判!

他的妈妈,现在只剩下悲伤的力量了!而哥哥阿楠,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整天到处张罗着葬礼的事情!银马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没有时间去悲伤了……

头七这天,衣苟收到了五路探马的鸽信,他神色匆匆地走到乔的帐房里,将这些信件交给少主人。没有一点好消息,所有的消息看起来都糟透了。阿兰部的信使在四处活动,咸海周边的小城邦则频繁串联,另外,南部沙漠里到处都是猎鹰在飞翔……

“衣苟,让阿楠到我这里来!”乔放下手中的信件,对老管家说:“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做决定!让楠到我这里来……另外,让他把那些朋友也带过来。”

…………

这一次,当阿楠和苏对沙他们走进帐房的时候,立即就让整个帐房充满了疲惫的味道!这几天,阿楠这群忠诚的朋友一直在帮助他,忙里忙外,做着各类杂活。阿楠是个讲义气,又热情的家伙,所以,他的身边永远不乏忠诚的伙伴,只是乔对此从来都不感冒。

当他们围坐下来之后,乔就像家主那样,示意衣苟将地图展开在木桌上。乔说:“哥哥,不是我反对你们张罗葬礼的事情……我知道,这件事情对大家而言有多重要……但是,现在我们得谈一谈别的事!爸爸死了,他永远也回不来了,所以,现在你是银马家族的脊梁。”

楠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弟弟,他不解地问:“还有什么事情,比葬礼和祭奠更重要呢?我一直以为,你在陪着妈妈!”

听到楠这种有点近乎责怪的口吻,乔笑了,他说:“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陪伴妈妈,而是要保护妈妈!”

乔说完,用他的蓝眼睛扫视了一下楠的几个朋友,最后,他把目光落在苏对沙的身上。他对苏对沙说:“老苏,很感谢你们最近几天的劳烦。但是,接下来,我要跟大家说一些事情。我事先声明,无论如何,你们都有选择的权力。不过,作为我哥哥最好的朋友,你们也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你们可以为自己做出选择,但是绝不能反对银马家族的决定。”

老苏感觉到了少主人目光的分量,说实话,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乔这个家伙,跟楠完全不一样,他总是善于用那种无辜却又坚定的眼神跟别人交流,当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你时,总是让你浑身不自在,其实,这就是一种强迫。苏对沙心中暗想,这就是一种强迫。他对乔刚才说的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很好!”得到苏对沙的回应,乔立即将目光转向楠,说:“哥哥!在坐的都是思维敏锐的年轻人,是银马家族最优秀的年轻人,所以对时局我不用再解释什么。父亲死了,草原上的各个部族都对盟主的位置虎视眈眈,今天,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必须直接回答我!”乔将楠的手臂紧紧抓住,继续说:“你有信心接任护国公的位置,继续担任草原上的盟主吗?”

楠本来想立即作一个气势磅礴的回答,可是当他环顾一圈,看到大家伙的眼神时,他犹豫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看了看身边的朋友,最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很好,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将手慢慢松开,收回自己凌厉的目光,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是银马家族的核心力量!我想跟大家说,接下来,我们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就是在葬礼上,向参加的各部宣布,楠继任护国公,然后,我们紧紧团结在楠的周围,东征西讨!我们发誓用血染红草原上的太阳!”

“第二种,我们把护国公的交椅拱手相让,然后,我们向喷赤河沿岸迁移,把妫水南岸让出来。我们龟缩在山地和河谷周围,保持守势,期待东山再起。”

说完前两种选择以后,乔停了下来,他不再说话,而是等待着大家。

弟弟今天的表现很奇怪,楠觉得,弟弟今天的表现很奇怪!他根本感觉不出山雨欲来,他经历了很多葬礼,他不觉得这次的葬礼会有什么不同。现在,被弟弟这么一说,他的脑子开始混乱了,护国公的权杖、战马身上的鲜血、喷赤河的群山还有玛依拉的笑容,这些东西在楠的脑袋瓜里打转,他感觉闷得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就在这里,我们哪里也不去!护国公,谁爱干谁干!爸爸当了这么多年护国公,最后还不是这么草草收场了?”楠愤怒地锤了一拳桌子,冲着他的朋友们大嚷……

不过,阿奎拉家的其他年轻人还算冷静!他们都听懂了乔的意思,他们知道,妫水河南岸已成了是非之地,单凭他们一群年轻人,已经很难维持银马家族的盟主地位了……楠的声音渐渐散去,帐房里异常安静……

最后,老苏说:“少爷,你还有第三种选择没有说完!我们都听着呢。”

乔点了点头,他说:“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我妈妈主持的这些年,阿奎拉家已经疏于武备了,你们都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到南方去定购甲衣了……和平,看起来总是那么美好……”

“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如果我们回到喷赤河沿岸,那里贫瘠的山地很难让家族再现荣光。我已经说出两种选择了,之所以不说第三种,那是因为,这并不是普通人的选择,而是给赌徒的选择!你们愿意听吗?”

“说吧!弟弟。”阿楠颓丧地坐在一旁,他头晕目眩,干脆决定把最麻烦的事情都交给别人了。而苏对沙等人也渐渐沉静下来,他们紧紧盯着乔,期待着一个答案。

“我们,到奥什去!”乔坚定地说:“我爷爷赤发鬼阿奎拉就是在那里发迹的,然后,我父亲拓殖到这里。我们都知道,这里是我们攻打下来的,这里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没什么好留恋的……我们回奥什去。”

“虽然,我们很久没有那边的消息了,但是,不论人如何改变,那里的山山水水却不会变!年幼时我曾听父亲说过,如果有一天家道中落了,奥什乃至整个费尔干纳,是一个可以让我们东山再起的地方!”

“我仔细看过地图了……”乔说着,把手指向了地图上方的一片山地。“奥什四周是一大片盆地——费尔干纳盆地,南面,有铁门关,我听说它已经被废弃很久了,而北面和东面,全都是延绵不绝的群山。”

“这片盆地易守难攻,并且物产足以让我们徐图进取。问题是,首先,我们得长途跋涉,越过漫漫草原;其次,我们得对付现在定居在那里的完全陌生的土著。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强大,我只知道,探马回报过,那里有一位堕落的君王。”

“各位!还是有一点点好消息的!”一直站在旁边的老管家这时走过来补充道:“探马说,当山区的居民们看到银马家族的标记时,就像看到亲人一样,热泪盈眶!”

乔冲着衣苟点了点头,最后总结道:“我已经说过了,第三种选择是赌徒的选择!我没有强迫你们的意思,我们都是银马家族的年轻人,现在,我们做一个公平的表决!”

苏对沙把手撑在桌子上,乔说话时,他一直啜着牙花子思考,乔说完了,他抬头问:“稍微等等……在表决前,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可以做赌徒,但是,我们怎样说服整个家族?”

“葬礼那天,我们宣布这个决定!”乔盯着苏对沙说:“你们——阿楠的兄弟们,事先分散到人群中间,待我们的决定宣布以后,如果有人反对,那么,立即杀掉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人!就这样。”

乔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插入了众人的心脏!楠的嘴巴张成一个怪异的形状,他死死盯着弟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老苏他们,则陷入了彻底迷惘的状态,他们面面相觑。大帐里面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

夜深人静的时候,乔让衣苟将烛灯点燃,他先是闭目养神很久,然后,提笔开始在一块精致的绸布上写信。

这封信简短又平常,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牧羊人山德尓:

久未谋面,愿你仍像雄鹰一样飞翔在兴都库什的天际。

如果你打开了这封信,看到了我的戒章,那么,我想至少你现在的景况还不错,可能还有心情跟我来聊一聊下面的话题。

我的父亲仍然在世时,经常跟我说一句话,年少时我尚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我才略微觉得有点意思。这是一句普通的骈句——众妙绝思,悠游养拙。不出所料的话,你听到这句话,也应该会有一点感触。我猜,你应该跟我一样,自巴米扬一别之后,就在平静中度过了这些年。这种生活是对或者错,我想谁都无法判断。

不过,至少我个人不愿意这样。我寻思了很久,说服自己很多次,现在终于萌生动意了。

你也知道,终日干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情,永远没有尽头。现在,我发现了一个机会,只不过,这个买卖的成本有点大得惊人!要用你我的顶上人头,去赌一把王冠和梦想。

我没有任何强求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决定人的一生是浑浑噩噩或者波澜壮阔,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所以,我期待你的决定!

我会在寄出这封信之后即刻启程,在药杀水的三套湾,从春分之日起,等待你五天。如果第五天日落之后仍然看不到你,我就跨过药杀水,单枪匹马,独自挑战这个世界。

最后,我想强调一句,我期待你与我并肩作战,并不在乎你身边有多少人,即使你只身一人来到,我也一样会非常高兴!

你的朋友,没有双腿的乔

乔写得很快,不多会儿就完成了,完成之后,他又认真默读了两遍,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将绸布合上,放进一个皮筒里面。他在皮筒的盖子上,点了一滴红色的火漆。在火漆仍烫之时,用自己的戒指,摁了一个银马家族的标志。做完这些事情,他将装信的皮筒交给一直站在边上的衣苟,他说:“衣苟,又得劳烦你了!你得第五次去巴米扬那个鬼地方。希望你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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