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
西岚的声音近乎失控，像是个跑调的歌手。双手隐隐间有些许颤抖，又像是个扮演老人的滑稽的喜剧演员。
但是普朗克笑不出来。
这是方才西岚介绍给普朗克的几个人之一，也是联合会的骨干成员之一，西岚的好兄弟。
提姆要来谋害他了，那联合会的其他人呢？普朗克不自主地联想到那个叫做路卡的黑袍人，眼前的提姆身穿黑衣，那个叫做路卡的可疑的人身穿黑袍，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又或者这是暗号?
这趟浑水，比想象的还要深。
普朗克眉头紧锁，恨不得此刻就出去找到那个形迹可疑的黑袍人，将这一切都调查清楚，然而眼前濒临失控的西岚却迫使他先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
眼前的人如同心被割裂了一般，像是遗失了迷失在无尽的黑夜之中的小男孩，没有人给他温暖，没有人给他引路，只是恸哭着，彷徨且无助。
这是一颗被流着血的心，这是一颗被捍碎的心。许多人的成长都是这样子的，当内心破碎之时，厚如蚕茧般的坚硬血痂将心灵重重包围，终至变得坚硬如铁，不再随意地相信别人，不再用那天真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时。他用他的冷漠掩饰了落寞，双眼的浑浊淹没了当初的纯真，然后，我们说，他成长了。
普朗克不喜欢这种该死的所谓成长，他讨厌它，它夺走了宝贵的真诚，却送来了猜忌与虚伪；它将人原本光洁如明镜的内心变得坑洼而又灰暗，将原本的纯真的白与世界的黑混在了一起，变得混浊不清。由于灰色中掺有大量的黑色，而黑色的基调是毫无希望的沉寂，是尸体火化后骨灰一般的颜色；再明快的白色只要混合了黑色，也变得迟钝，荒凉，沉闷而忧郁。
就如同将传世的珍珠偷换成了泥浆中的碎石块，这是一门赔本的生意。
然而，世上的人却都在做。
他长叹。
用力地按住西岚的肩膀，捏了捏。
在跃动的烛光下，两道巨大的身影被投影在门那边的墙上，仿若两座巨大的山峰，连成山脉，靠在一起。一起分担着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亘古而立。
“我们还得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先把他留在这吧。”说着便先打开了房门，迈步而出。
在漆黑的过道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入口处的木质地板已然塌陷，应该就是被炮弹砸的，走到附近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过道中的灯火都被吹灭了，显然这若不是提姆做的话，这里边还有别人。
普朗克默默地往前走着。然而双手却分别摸向腰间的两把枪，心里默默地盘算着，他只有14发子弹。
上好膛之后，他继续向前走着。甲板上不时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使得普朗克心中无法保持冷静，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向着前方月光照来的方向走去。
前方通往甲板的路已被炮弹摧毁，无法再回到甲板上。并且敌人既然有炮弹，便还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在出去时受到弹幕的轰炸，自己如同活靶子一般，避无可避。
想到这里，他更加愤怒了，用力砸了一下身旁的墙。
“该死。”
就在普朗克心头无明业火烧得正旺之时，西岚恰好从后面出现了，手上还提着一盏灯。
“普朗克！快跟过来，我们...”
忽地，西岚停止了呼喝，他发现锋锐的刀刃被一只惨白色的手攥住，抵在自己的咽喉，带来丝丝寒意。西岚只觉得温度似乎在骤降，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
“砰。”
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刀刃也被松开，掉落在地上。
西岚回过神来，手肘向后一撞，击在那人右胸上，那人登时猛退了好几步，尔后一个趔趄，瘫倒在地。
西岚猛一迈步，刀鞘横立，右手拔刀，弧形的刀身与刀鞘内部轨道之间摩擦发出短促而有力的一串暴鸣，划过刺客的前额。
煤油灯挂在刀鞘之上，摇曳着，照得西岚的影子也在晃。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窒息濒死的人忽地呼吸到了氧气；又像是宗教壁画中从渊狱中爬出的恶鬼，神经剧烈地抽动着肌肉，看起来狰狞可怖。
或许是因为他刚才经历的险境？又或者是因为他杀了那个可能是他‘兄弟’的刺客？又或者而这兼而有之？普朗克默默默地想着。
西岚没有看那个人的脸，是因为恐惧吗？恐惧自己可笑的兄弟情谊被击得粉碎？是因为厌恶吗？厌恶到不愿再看到那肮脏之人的脸？抑或是他只是在逃避？逃避这可怕的现实？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西岚惨笑。
是自己太天真了吗？自己自始至终就像个小丑一样被人肆意摆弄，唱着可笑的独角戏是吗？他们认自己做大哥，也只是因为有利可图吗？原来是这样......可笑自己直到今天才知道，可笑啊，可笑！
西岚紧握住自己的刀，好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拐杖，又好像落水的人拼命地攥住那救命的稻草，越攥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显得苍白无比。
“我们出去。”
西岚用力拔出插在木质地板上的刀，刀背上反射的月光显出彻骨的寒意。他就像一只受伤的雄狮，默默地****自己的伤口，近乎低吼着说出了这句话。
普朗克同西岚左腾右拐，不一会儿便走到一堵墙旁边，这堵墙看上去和其他的墙并无二致，饶是鹰眼也一时看不出什么玄机。
西岚将手伸进固定它的铁架中摸索，分别将矩形木板边框的四个角落都摸了一遍，像是在打开什么开关。在打开最后一个之后，西岚用肩膀猛地一撞，整块木板都因这一撞而被撞开。
久违的咸腥海风吹来，还飘进了一些雨丝，外面竟是下起了小雨。一弯明月高悬，两角尖尖，像是开了锋的宝刀，散发着幽森的寒意。
普朗克望着天空，一滴咸腥的雨落在他瘦削的面颊上。
夜雨微凉，杀意正好。
和西岚交换了一下眼神，西岚做了个分头行动的手势，随即头也不回地向着左边冲出。
西岚的声音如同鬼魅般从角落中掠出，冲向前方毫无防备的黑衣人，只一刀，血光乍现。其他的敌人也发现了他，于是纷纷合围过来，西岚刀身扭转，映着幽寒的月光，他双目赤红，其中涌动着难以遏制的疯狂，宛如九幽之中行走的魔神。
神情冷漠地劈出一刀，前方的人想要格挡，却只感觉一股巨力犹如排山倒海，震开他手中的武器，震得他虎口发麻。而后顺势下斩，划过他的心脏。
刀冷，心更冷！
黑色长发随风狂舞，在那一刹那，溅起的血似乎定格在空中，将月亮也染得腥红。
他已经几乎失去理智了，忘记了所有的刀法，回归最原始的蛮力。原本锋利无比的刀刃崩开了几个缺口，像是猛兽的獠牙，要将所有人都撕碎。几个黑衣人都被震慑住了，不敢再上前来。
西岚见此情状，更加愤怒了。锋芒一转，顺势向前挑去。黑衣人不敢硬接，向后一步。而他的同伙也纷纷上前，将西岚以犄角之势合围。
几人同时向西岚挥出刀来，角度刁钻狠辣，还有一把直刀对着西岚的心脏直刺过来。西岚左脚向前一步，鬼魅地伏下身子，猛力地挥出一记斜斩。
一寸短，一寸险！
两声痛叫响起，西岚的刀划过他们的小腿，鲜血染红了黑色的布料，右边两人纷纷跌倒，失去了行动能力。
然而剩余的几人则并没有受伤，他们在西岚挥刀时躲避开了，趁着西岚的刀式收不回来，又一个个挥动手中的武器攻击他。
西岚此时的脚也使不上力，想要躲开，然而却硬生生地挨了几记。
那些刀刃斩击向西岚的头颅，西岚使劲闪躲，堪堪避过。然而它们却落在肩膀上的骨质轻甲上，虽然没有划出伤口，但是势大力沉的攻击却将它的肩膀压出了两道印痕，那是轻甲的纹路。
一柄铁棒砸向他的胸口，压得他喉头一甜，一口血涌到喉咙。
忽然，一把长刀穿刺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腹部，攻击他的，是那个叫做路卡的黑袍人！
几个黑衣人察觉到身边的动静，惊愕地望向黑袍人，西岚强压住伤口的痛楚，趁机挥刀暴起。
一刀划过一个人的心脏，西岚此刻已经从之前的狂怒中清醒了几分。
其余的四个黑衣人回过神来，却发觉又死去了一个同伴，他们想到在旁边还有一个黑袍人的威胁，不由得有些惊惶。
“我们有四个人，难道还怕他们两个人不成？”其中一个人鼓动道。
其余几个闻言，顿时都恢复了信心，冲上去和西岚打了起来。
然而他们很快便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西岚的刀法诡异奇谲，飘忽不定，远非他们所能企及。何况他们还要提防着来自黑袍人的攻击，只是几个回合，他们便败下阵来，被西岚一一击杀。
西岚捂住前胸的伤口，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勉强靠驻着刀来支撑身体。他望着被染红的甲板和地上的尸体，沉默着。
这是那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