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住在停兰阁,听说她未出阁前最喜欢兰花,闺房内外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娇艳兰花。沈侯迎娶许氏之前,特意在府中修建出这处停兰阁,从许府将许氏心爱的兰花统统移栽过来,此事一时传为美谈,被好事者戏称为停兰之宠。
而许氏嫁过来后,夫妻二人琴瑟和谐,沈侯终身未再纳妾。甚至许氏惧怕外界流言,曾想将贴身侍女送给夫君做通房,也被沈侯严词拒绝。
沈侯甚至对天发誓:“我一生携手之人唯有爱妻许氏,若违此言,天地不容!”
亲朋好友见他心意已决,渐渐都不再劝了。京中上下女子闻之,无不感叹沈侯深情,羡妒许氏所嫁得人,且荣华富贵儿女双全。
可惜,也许太美满了老天爷也会嫉妒,沈侯意外身亡后,许氏大病一场,虽然勉强救了回来,但病情时好时坏,一年有三百天卧病在床,就是在盛夏也不敢随意走出房门吹风。年纪才三十出头的妇人,脸色憔悴,一头秀发灰白斑驳,瞧上去足足老了二十岁。
沈婉仪来到停兰阁时,许氏才喝完药。
一眼望见床上锦绣丛中那抹形销骨立的瘦影,沈婉仪心头一酸,迎上前去扶住许氏的胳膊,拿手绢子替她擦嘴。
鼻端嗅到一股清香,她低头一看,床边摆着一盆才开的青兰。
青兰翠叶如滴,花开如宝,沈婉仪却厌恶的皱起眉,脸色不善的道:“是谁!阿娘身体这么弱,还禁得起花香来熏?!谁把这盆花搬进来的?!”
侍女们皆跪倒在地,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沈婉仪还要再问,却听见许氏一阵咳嗽,拉拉她的衣袖,低声道:“不怪她们,是我早起想看看花儿,让人搬进来的。”
沈婉仪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握住许氏的手,扶着她躺在枕上,半是埋怨半是撒娇的喊道:“娘~~~”
许氏笑起来,遍布细纹的苍白瘦脸仿佛笼上一层柔光,可见其健康时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她低头一阵轻咳,沈婉仪胖乎乎手轻轻拍抚她的背。
许氏喘着气,目光投向那盆兰花,脸上泛起温柔的怀念:“这是你爹生前最喜欢的一盆花……哈哈,那么个粗人,连花都认不出来,总以为我花圃里种的是韭菜。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我在自己家里,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照顾这些花。后来有一天,他闯了进来,我正和丫头们给花圃除草,他一见,就问我:‘你种这些韭菜干什么?’当时他看着我,愣头愣脑,只有一双眼睛,那么清透那么亮……我当时想,谁家的傻小子,多傻啊,连韭菜和花苗都分不清,丫头们都在背后偷偷笑他呢……”
她又咳嗽起来,沈婉仪端上清喉润肺的药茶,许氏低头啜了一口。
她的眼神泛着朦胧的光彩,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仿佛又回到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刻:“……后来,不知谁告诉他的,他总算知道那些不是韭菜是兰花,每天来帮我照顾花苗。我还记得,那时我问他为什么总来找我,他说他也喜欢兰花。我问他最喜欢哪一种,他支支吾吾半天,脸都涨红了,最后指着一株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他要等着看它开花。”
“可是他不知道,他指的那株根本不是兰苗,是还来不及拔的龙须草。我背地里笑了好久,当晚连夜让丫头们把龙须草拔了,改种上兰苗……就是这一盆了。”
许氏伸出手,像抚摸至爱之人的脸庞一般,轻轻触碰青兰。
“青兰开的时候,他就登门提亲啦。定亲之后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见面的,他就每天托来移花的工匠给我带一封信。仪儿,你不知道,你爹的字有多丑,跟他那个人似的,又粗又笨又憨直,但是仔细看,倒还有点可爱。他在信里说,等我种的兰花都移到他家,我也该收拾收拾搬过去啦。以后我和兰花都在他家落地生根,兰花开出新花,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许氏的语调不徐不疾,将这些往事娓娓道来。沈婉仪被带进故事中,仿佛许氏和沈侯的往昔一幕幕都在眼前。周围的侍女们也被故事感动,有些心软的已经忍不住,隐隐发出抽泣声。
沈婉仪也觉鼻酸,听见侍女抽鼻子,生怕许氏听见更添悲感,遂板着脸呵斥道:“一个个这是要反了天,谁许你们吵吵闹闹的!”
沈婉仪积威甚重,侍女们忙忍住情绪,一声也不敢吭。
许氏拍拍沈婉仪的手:“仪儿,你和君青都是爹娘的心头宝啊。你爹去了,是娘没用,这些年也没能好好的照顾你们。你蒙圣上隆恩,被钦点为仪嫔,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娘又何尝放心你入宫,那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咱们沈家空有侯府名号,历代荣宠,但到底没个能做主的男人。你小,君青更小,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们啊。”
慈母担忧声声入心,沈婉仪眼圈微红,忙扯开笑容,握住许氏的手,用欢快的语气道:“娘,您要是真担心我和弟弟,就放宽心好好养病。小孩子长得快,再过几年君青长大,看谁还敢欺负我们。我也想通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旨已下,这宫不入也得入,以前是我小孩子脾气,尽瞎胡闹……”
说到这里,她脸一红:“我以前总想着,皇帝今年都快六十了,比阿爹年纪都大,还好意思册封我,况且每隔五年选一次秀女,又老又好色……”
话未说完,许氏慌得忙捂她的嘴道:“傻孩子,才说懂事又胡闹,圣上岂是你能议论的!”
沈婉仪撒娇:“阿娘~这里又没别人,咱们娘俩说句私房话还不行嘛~”
许氏板起脸训斥道:“私房话也要注意分寸,你这丫头,都是那些人把你宠坏了,惯的你没大没小的!”
沈婉仪吐吐舌头,扯着许氏的衣袖撒娇,闹得许氏没有办法,无奈一笑:“行了行了,你这丫头,为娘不骂你就是了。”
沈婉仪甜甜的道:“就知道阿娘最疼孩儿了~”
微微敛起笑容,她的眼神变得冷静沉稳:“阿娘,我原本一心想着自己不愿意入宫,就算入了也不能让……那位称心如意,所以拼命糟蹋自己……”
是的,原本的沈婉仪就是这么想的。
哪个青春少女不爱美,有许氏这样娇兰软玉般的母亲,沈婉仪这个做女儿的,又岂会怎么会养出那种奇葩的暴发户审美。
天真的沈大小姐以为,皇上只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只要她把自己折腾丑,折腾的名声越来越坏,皇上一定会讨厌她,说不定就不让她入宫了。
但是穿越过来的沈婉仪可不会这么天真,圣旨已下,沈大小姐就算死了,牒谱也要入在皇家,哪是什么变丑变坏就能逃过一劫的。
要真让皇上见到沈婉仪这副痴肥的模样,厌恶是一定的,但并不会取消入宫的旨意。到时候,沈婉仪一个独处深宫,家中只有寡母弱弟,又被皇上厌弃,脾气娇纵空有侯府名号的大小姐,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想起女儿这些年过的日子,心里受的煎熬,许氏红了眼圈,忙忍住泪,温柔的抚摸女儿的长发。
沈婉仪像只大猫一样轻轻蹭蹭母亲的手,笑道:“阿娘,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与其让皇上讨厌我,不如让他喜欢我。不是说越老迈的男人越喜欢年轻充满活力的小姑娘吗,阿娘你看,今天我穿的这身……来这里之前我可一直在运动呢,还有两年,等我瘦下来,进宫美死那个老……美死圣上。”
许氏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笑着,目中却又涌起辛酸之色。
身在圣眷隆重的世家,虽然享有富贵尊荣,这其中无可奈何的难处却也比平常人家更多。
许氏也曾想过,她若是没有遇见沈侯,而是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夫君是不是会长命百岁,她还会不会儿女双全,一家共聚天伦,几十年后看儿女娶妻生子,她和夫君开开心心的抱孙子,一起携手走到白发苍苍。
但是再一想,就算重来一次,她大概依然会在那天带着丫头们在兰圃忙碌,就为了等那冒冒失失的愣小子闯进来,对她说一声:你种这些韭菜干什么?
忽然,门上悬挂的水晶珠帘哗啦一阵响,绿云掀起帘子,轻声道:“小侯爷来了。”
许氏扭头看过去,满脸慈爱的微笑:“君青来了。”
沈婉仪扭头看去,一个身量尚小,还未抽条的男孩子步履稳健的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用料昂贵剪裁精美,款式却比较朴素的青色绸袍,头发一丝不苟的梳起,板着招福童子似的可爱面庞,举步抬手一板一眼的走进来。
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倒更适合外头那些老狐狸似的官老爷,出现在这么个才八岁的小孩子身上,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爱得紧。
沈婉仪一见沈君青这样就乐了,她不是个弟控,但这么个小小年纪就端腔做样装老成的可爱小弟,实在让人想不控都不行。
她朝沈君青直招手:“小弟过来,让姐姐抱抱。”
不成想,沈君青只是非常淡漠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停在床前专心致志的和许氏说话。
沈婉仪一愣,翻翻本尊的记忆才想起来,本尊和弟弟的关系不大好……更准确的说法是非常僵。
和胡作非为的沈婉仪不同,沈君青三岁成为小侯爷,以后更是要称为侯府唯一的支柱,他身边的人自然不同于围绕在沈婉仪身边的那些须溜拍马之徒,而都是昔年追随沈侯忠心耿耿的幕僚学士。
沈君青从小跟随这些人学习文韬武略,被教育要当正人君子,要担起振兴侯府的重任。他年纪渐长,也渐渐懂事,知晓了沈婉仪的所作所为,觉得姐姐是在给侯府抹黑。
两年前姐弟俩曾谈过一次,或者说,是沈君青单方面斥责沈婉仪,希望她拿出沈侯府大小姐该有的样子,不要再任性胡闹败坏家风。
当时沈婉仪也是个对现实一肚子不满的中二少女,当即端出姐姐的架子,把沈君青拎到前院,当着上下仆人和幕僚的面,啪啪啪打了沈君青一顿屁股。
从那之后,姐弟俩两看相厌,再没说过话。除非有人的时候,互相招呼一声,都是看在保全侯府颜面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