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次日一早,白贾氏就把白永和从熟睡中叫醒,说了些勖勉的话,发了些感慨,然后言归正传:“三娃,乡试这道坎总算顺顺当当地迈过去了,会试这道坎可是你今生今世最最要紧的一道门槛,过得去,出将入相,封妻荫子,什么好事都把不准会有;过不去,鸡毛蒜皮,磕磕绊绊,什么烦心的事都把不准会寻着你来。正因为难,才要摒弃杂念,清心寡欲,********读你的书,应你的试。奶奶翻了一下皇历,后天是初六,诸事适宜,就起程备考去吧。想带随从就带,不想带,到了京城找个书童也行。”
白鹤年万万没想到,昨天三娃才中举回家,后天就要赶他出门,这是哪里的话?他这个内人越来越不近人情,越来越不可理喻。何况,这样的事也不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一家之主?可碍于面子,又不能当面教妻。就对三娃说:“你去吧。”
白永和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求助似地看了看爷爷,见爷爷没有表示,就噙着幽怨的泪水走了。
白永和的瞬间变化,白鹤年两口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白贾氏是恨铁不成钢,不得不做有悖常理、绝情寡义的事;白鹤年则认为,亲情与赶考是两回事,要让马儿跑得快,还得先喂点草料。他激动地说:“过门几年了,娃们在一起还没有三个月吧,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是不是在棒打鸳鸯?”
白贾氏听了,气得脸色铁青:“棒打鸳鸯?我不就成了恶妇?谢谢掌柜的抬举!”
白鹤年自知失言,忙纠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要体谅娃们……”
“就您懂得体谅!您是菩萨心肠,我倒成了铁石心肠!凡事出来,总是您送人情我讨嫌,我把白家的人都要得罪完了。人常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历来成大事者,谁不是抛妻别雏,谁不是吃尽苦头?撂不下热炕头,就考不上状元郎!为了白家,我不心硬点能行?”
“要让我说,只要有志,在家温习也一样。‘黄昏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奋志时’……何必常年离家备考,他人在外心在家,任你把他赶到万里之外也不济事。古人囊萤、凿壁、映雪,不也成了名?他们哪有力量去外边求学?说不定身边有人相伴服侍,三娃学业更有长进。”
“他守着嫩娘娘,哪有心思温习?古人所以那样艰苦,是没法子的法子;我们并不缺钱,不用受那份苦,但要忍受这份难活。要知道,现在的难活是为了将来的好活。”
“话好说,情难却,连你也一样。当初过门那几年,你就像用绳子拴着我,连一步也舍不得让我离开,害得我误了生意和你厮守。人同此情,情同此理——”
“去,老不正经!咱是咱,他是他,你是不要功名的人,不要功名了就得要媳妇。他是要功名的人,要功名就要舍得下媳妇。再说,爱丹是个情痴意迷的主儿,让她迷得太深,咱三娃就难以自拔了。”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白永和在和爱丹相拥,相诉,相哭,相泣中度过了难忘的一夜。他们都说不来,他们的结合是苦,是乐,是福,是祸。难道为了功名,连妻室也不能近吗?难道为了渺茫的前程,连****也要割断吗?得不到答案,只好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也许一切会见分晓。
村前老槐树下。
白家人聚集在这里为白永和送行。这是一棵有四百多年树龄的老槐,是白家祖上从汾城经洪洞迁来此地时栽植的,它与永和关白家一齐落地生根,一齐见证了白家从草创到发达的风雨历程。大槐树当道而立,身高十数丈,腰身四五围,枝叶婆娑,形如巨伞,浓荫覆地,十分夸张地把足有半亩大的地方都收入它的势力范围。树干中间裂开一个大洞,洞里幽深,据说曾有巨蛇盘踞,呼风唤雨,时常显灵,村人敬畏,故视为神树。传说,槐树是天上文昌帝君下凡变成,故白家人遇有大事或远行,都要来这里祭拜和辞行,以求得神灵庇佑。
记不清在这里祈祷过多少遍了。白鹤年、白贾氏和爱丹等一干人,不管怀着什么心情,有什么想法,一旦站在老槐树下,都是心照不宣地一致:但愿此行金榜高中,衣锦荣归。
白永和向爷爷、奶奶和兄长们作揖辞行。偷着扫了一眼爱丹,爱丹早已泪眼模糊,感染得他鼻子发酸,不敢再看,扭身踩镫,上了架窝子。随着脚夫的吆喝,两头驮骡蹄声“嗒嗒”,一步步朝欢喜岭爬了上去。
爬到山腰,白永和掀开架窝子门帘朝回看,大槐树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还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遥望着山上。他的爱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以手贴额仰面朝天地瞭望。驮骡渐行渐远,直到爬至欢喜岭与天际相接之处。再回首时,不见了亲人的身影。但见群山苍茫,绵延不绝,黄河如带,奔腾不息。一抹霞光涂在山山岭岭,山山岭岭就活了;映在河面,河水也灵光了。雄浑的母亲河顿时给了他豪迈之气,他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翅膀又要鼓翼而飞了。他知道,此次出行不同往常,无疑是一次壮行,看白家老老小小神情庄重无限祈盼的神情,他不禁有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感。他明白,他的未来在于此举成败,失败虽然并不会影响白家的生计,但却会挫伤白家人过高的期望和毁掉奶奶精心描画的图景。想到这里,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刚才缱缱绻绻的离愁,难舍难分的别绪,都一扫而光。为了这些,该舍弃的就得舍弃,当割爱的就得割爱。不过,他心里的舍弃和割爱只是暂时的,权宜的,一旦功成名就,一切都会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