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白璧都很沉默。
白璧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在一个人孤军奋战,一个人努力生存,顶多身边还有一个纪行之。她甚至为此对整个中原武林都有一种鄙视,觉得他们是一群谨小慎微的混蛋和披着羊皮的狼的混合体,现在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其实有一个叫“曙色盟”的联合体,一直在保护你。你能活到现在,少不了它的帮助。
要说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啊,那也怪不了人家,你自己实力不够的时候告诉你的话万一你意志不坚定泄露出去了呢?等你有实力了,谁让你十年八年的都不来中原武林一趟啊,天天窝在西南域,谁要大老远地跑去告诉你啊?
白璧气闷,恶狠狠地戳着热锅子里的羊肉,就像在戳吕不关的大脑门。
“我就说吃完饭再说嘛,”吕不关拿个小酒壶笑眯眯地喝酒,看着她没什么胃口的模样,事后诸葛亮地跟她说:“你看吧,说完了连饭都不想吃。你们这些小娃娃啊,老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大,我跟你说,什么事都大不过吃饭去。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好好想,好好做。你连饭都不吃,万一有人这个时候要杀你,你连刀都拿不起来哟!”
白璧气得,狠狠咬了两口羊肉。纪行之端给她一杯水,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慢点吃。他心里也不舒服,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一股脑地全跑出来了,一时间也不好接受。
白璧突然道:“那突然就要追杀我们,是不是因为曙色盟可能有消息泄露出去了。那人以为我知道曙色盟里的人,才突然疯狗似的要上来咬人?”
“说不定哦,”吕不关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就算抓到你们也没事啊,除了我和越云那老头子,别的人你也不知道啊。”
白璧道:“我胡说还不行么?就挑看不顺眼的说,帮我解决问题了。”
“虽然动手的江湖人里大家不一定全都知道谁是谁,但是,设计出这个计划的那个人肯定知道吧?你乱说一气,万一说错一个,恐怕就要小命不保喽……”
“知道又有什么用呢?”纪行之突然道,“当年能出动那么多人来一举击杀整个白家船队,能派出那么多江湖人,除了朝廷,还能有谁?可我们一群江湖人,还能把朝廷推翻了不成?”
以卵击石,不外乎如此。
他们只是一群江湖人,打打杀杀匹夫之勇固然凶狠,可是匹夫之勇究竟难以撼动一棵大树的根基。他们已经不是少男少女了,心里怀着一腔孤勇就敢仗剑走天涯。更何况,根本没有路。
白璧和吕不关俱是沉默。国恨家仇固然痛苦,可是,若是连复仇的路都没有,再大的痛再深的仇又能如何呢?
纪行之苦笑道:“你要造反吗?”
“啊,”白璧还真的仔细想了想,方道:“造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了,可是,就算真的反了,谁当新的皇帝啊?”
纪行之瞪她:“你还真敢想啊。”
纪行之的性子真的是端方君子,受着正统的教育长大,造反对他来说,就是要把天掀翻了一样可怕的事。对于白璧则不然。她野生野长,当年连她亲爹都没扳正的性子,后来更是朝着花枝招展怎么歪怎么长了。好在也没遇上真的恶人,没把她真的教成了“妖女”,最多也就是野性不驯了些,人还不坏。
可是,就是这野劲儿,就不能指望着她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生出点什么恭敬的心思来。造反什么的,更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纪行之忧心忡忡地想:要是阿璧真的要造反,我可要怎么办啊。
三人沉默。他们独设了一桌在后院,小风灯点着,在乌黑的夜空里一闪一闪。就在此时,苍海在外面喊了一声:“师傅,你们吃好了没?房大哥说你们没事的话早点歇着,这两天可能不太平。”
纪行之站起来打开后院的门,苍海和苍山站在门外,手里拎着铺盖卷,不好意思道:“房大哥说,当初租这小院的时候,也实在是没别的合适的房子了,地方有点小,你们凑合着住。”
纪行之让他们俩进来,他们看见白璧还有点别扭,白璧笑道:“还在怪我呢?”
兄弟俩跟两尊黑塔似的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还挺委屈。吕不关道:“我这俩徒弟,憨得很。那天回来就我说遇上一对特别凶的兄妹,把他们俩给回来了,你们是为了他俩好,我知道。他们俩那三脚猫的功夫,打个铁还行,锤子也抡得动,跑江湖就不行了,偏偏胆子还不小,鞑靼大营是那么好闯的?”
苍山和苍海其实年纪都还小,没出过远门更没见过多少不要脸的人,听见这话脸上就有些发烧,慌里慌张地给他们作揖。纪行之还没坐下,顺手就把他们俩给扶了起来,白璧就道:“就跟你们师父学铸剑了,就没学学他厚脸皮的劲儿?”
白璧就是有这样的天赋,见着谁都不慌不怵。吕不关也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臭味相投的人总是能互相闻见同类的气息。白璧与吕不关分明就是在十几年前见过那么一面,压根不熟的人坐一会就能相谈甚欢,这纪行之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突然,白璧猛地起身,纪行之一把拖过苍山和苍海,将他们推进屋内。吕不关很自觉地走进来,他自己功夫就不行,所以才教出苍山和苍海这样笨手笨脚的徒弟。白璧却没功夫嘲笑他,微微弯腰,两把刀同时滑出。她双手持刀,静静站在小院中间,神色端凝。纪行之站在后面,距离屋门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尽量阻止外面的人进门。白璧微微仰头,只听前院亦有人被惊醒,几盏灯都被点了起来,些微的喧哗声响起。
“行之,”白璧声音听起来还很冷静,她低声道:“最少来了二十余人。”
纪行之有些惊讶:“来这么多人?”
白璧苦笑:“前院还不知道去了多少人,想等着别人来救,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心吧。”
墙上的人低低哼笑了一声。白璧轻吸一口气,猛地弹起,左手刀划过满月,径直扑上第一个落在地上的人。她执双手刀,每一道影子划出去时,必然会带起一阵细微的血雾。两臂舒展,下盘极稳。这样阳刚霸道的刀法,必然不会是尖锐诡变的,关山刀的每一式都极正,激起的是浩然之气,是持刀人心中的正气。
如果宋衡在这里,一定会发现,白璧的刀法,已经和昔日的白立衡,越来越相像了。一样的正大浩荡,一样的正气凛然。而不再是剑走偏锋一样的犀利了。
但她比白立衡纯粹的浩然博大更灵动。白立衡用的刀与纪行之的更像,更厚重,但白璧的刀一向削薄锋利,因此,她的刀锋中更有几分灵活气,每一分扭转都更从容,她的刀能承受细微的婉转,甚至切下去的角度都更要刁钻。站在墙上的蒙面人好奇地“咦”了一声,更仔细地看了起来。
来的这二十多人可不仅仅是二十多人,他们似乎结成了一个阵法,只要一个人后退,就必然会有一人补上来。虽然仅有二十余人,却似生生不息源源不断,怎么都杀不完似的。时间愈久,他们融合得愈完美,愈来愈密不透风。
白璧最大的弱势在于年纪太轻,内力不似经年武者一般身后,不耐久战。时间长了,她的刀越来越刁钻,气势却越来越弱下去了。突然,一个使刀的壮汉,手中的重刀重重磕在白璧的刀壁上,白璧虎口一震,手握不住,眼见左手的刀就要握不住,处于阵中的一人却突然轻轻后退一步,给白璧稍稍露出一点喘息的时机。白璧不动声色地扔开左手的刀,顺势双手执刀,关山刀最后一式——镇魂曲——大开,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气立时震开了胶着在一起的这些人,猛地劈开那人微微露出来的口子,趁势与纪行之站到一处。
这不过一瞬间的事。人群被打散之后,白璧与纪行之都放松了些,再战到一起的时候,明显要得心应手了些。却在此时,情况稍有好转之下,原本站在墙上隔岸观火的那人轻飘飘地落下来。隔着几人,与白璧一对视,白璧猛地吸了口气,纵身朝他跃去。
在她刚一动的时候,纪行之也动了。但白璧独自面对这蒙面人固然艰难,他独自对抗这余下的十几人也不轻松。自顾不暇之时,从屋中突然开始向外射出袖箭。那袖箭短的很,若不仔细看,几乎就像是一只只铁莲子似的,短促而尖锐。纪行之的压力顿时减少。
若一开始,白璧便与那蒙面人动手,那人绝非白璧的对手。但此时白璧已近力竭,两人竟是势均力敌一般。白璧尽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知此人胜在气力沉雄,功夫倒也不至于怎样惊人。关山刀虽然被白璧自嘲为适合打群架,但这样成熟的刀法,自然不仅是如此僵硬。尤其是此时这样的情景,在内力不如对方、反被对方压制之时,她唯一能仰仗的,就是关山刀的一招一式。在这种时候,她反而更能领悟到完完全全的、独立的、纯粹的关山刀法。
这一招一式的纯粹的魅力与威力,在如此时这样艰难的境况下,格外有力量。
原来白璧凭借天资强行运行的一招一式,反倒在这种时候,更加与自身贴合起来,这样不屈、挣扎、坚韧的精神,才更像白璧自己。
白璧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