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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方草原上的秋天很短,冬天又来得很早,刚过九月,干冽的大风就从更加遥远的朔边席卷过来,高原上墨绿色的草毯像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枯黄。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牧民们就会纷纷召集起自家已经在草原上繁茂了一个春夏之季的牛羊马匹,赶进搭好的圈子里,并搬出早已备好的草料,年长的牧民还会带上全族的男女虔诚地向北方跪拜三次以祭拜冬神,用鲜卑语唱道:“入冬啦——”并祈求这个古老的民族在来年还能在这片土地上续写兴衰。待到鹅毛般的大雪杂然落下的时候,草原上的民族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蛰伏生活。

细密的马蹄声响在冬天的清晨,十多匹骏马像乌云一般滚过被大雪覆盖的土丘,为首的骑士双腿控马,腾出两只手张弓搭箭,箭簇锁定了数丈开外疾奔的一头雪狐,骑手在心中默念三个数之后,手指松动弓弦,箭羽裂空而出,却没想到雪狐中途踅了一个弯,箭支力竭之后斜插在雪地上。骑手一箭不中,不由得放慢速度苦笑了一下,后面的骏马也都呼啸着跟了上来,聚在骑手身边身后。

牧民在冬季清闲得很,不会这么早就走出帐篷,十三位坐在马上的骑手,都是一袭紧窄猎装,束发着冠,均是汉人的眉目。塞外草原的扈部川盛产良马、大小雷渊山蕴藏一种名为胆混金的陨铁矿,几百年来,总有成群结队的汉人从南方带来丝绸、瓷器和香料等等货物,从牧民手中换取马匹和铁矿。二十年之前,越来越多的汉人来到这片大草原上,不过他们带来的不是南朝的货物,而是杀伐的刀剑。

自从北云盟在中原崛起之后,盟主秦哭便委派通麟阁进驻朔北草原,将扈部川的良马和大小雷渊山的陨铁矿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盟中,经过数年的经营,如今就连朝廷除西北镇军之外的七营铁骑的战马和装备也无法和北云盟相较高下。鲜卑人的冶铁技术并不高明,无法用上好的矿石锻造出精钢,因此对胆混金的缺失并不在意,但不得不绕过通麟阁,前往更遥远的白云博纳滩获取良马,大君德宏武王拓跋焕曾多次派小股兵马围剿通麟阁,每次均是大败亏输,因为有南朝镶鳞、定波两营人马和边东六座关口的数十万大军虎视在侧,又调拨不出更多的军马收回扈部川,也只能咬牙作罢。通麟阁虽然孤悬在塞外,但在这片大草原上,十多年之内竟是无人敢迎其锋。

如今敢肆无忌惮地在草原上纵马奔驰的,只有通麟阁的继任阁主刘铭舟及其麾下的近人和堂主。

策马立在通麟阁主右侧的骑手,悄悄从背后抽出长弓,搭好一支狼牙饮簇,稳健地张开弓弦,瞄准了渐渐远去的雪狐,骑手的长弓黝黑如铁铸一般,弓梢镌刻着幼狮吞吐日月的图案,那是江南千羽箭周家家传的流越露华弓,从持弓之人张弦的起手就可以看出,它至少在这张强弓上下了十余年功夫。

“慢着!”通麟阁主刘铭舟用马鞭轻轻压下了射手持弓的手臂,“一头畜牲而已,还不劳你帮忙。”说完便甩掉箭囊,一催战马,顺着雪狐的走向,直扑下去,马蹄翻飞,在身后扯出一线银白的雪雾。

雪狐是雪山中最机敏的生灵,在雪原上奔跑起来疾逾飞鸟,刘铭舟的坐骑虽然神骏非凡,但在雪地和密林中却占不到便宜,刘铭舟策马狂奔不但没有得手,距离雪狐也越来越远了。

“好机灵的披毛畜牲。”刘铭舟心中暗笑,索性甩脱马镫,从正在疾驰的烈马背上腾身而起,双腿错动仿佛足不沾尘一般,在齐踝深浅的雪地上竟没有溅起一丝雪花,转瞬之间已跃出数丈,反而将烈马甩在了身后。

“刘阁主绰号‘摩云金翅’,单单这一手轻功只怕足以独步天下。”后面的十二位堂主不禁击节赞叹。

“不只是轻功,阁主的飞云九式也不是你我能望其项背的,就是涤华也自愧不如,否则云楼主怎么会派他来接管通麟阁?”

堂主们深知刘铭舟喜欢独猎,因此并不上前追赶,只是不疾不徐地顺着雪狐的足迹前行,再抬眼看时,刘铭舟已随着雪狐跃进了远处雾霭沉沉的白桦林中。

密林深处的光线一下子暗了很多,刘铭舟也不在意,脚下毫不停歇,距离雪狐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蓦地看到前方一株巨松的后面转出一个人,斜刺里抢在自己的身前,扬手之间,雄浑的掌风扑面而来。刘铭舟轻功卓绝,想要躲过偷袭本不算难,但他自负自己武功绝伦,反而运劲和来人对接了一掌。

“啵!”的一声闷响,刘铭舟向后滑出数尺,硬生生地卸下力道站稳身形,眼前拉出两道深深的雪沟,虽然未露败相,但觉得单臂胀麻,虎口隐隐作痛。

偷袭之人却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地。

“什么人?”刘铭舟将酸麻的左臂藏在身后,用鲜卑语厉声喝问。

一掌过后,刘铭舟明白来者的内力犹在自己之上,如今锡勒草原方圆六七百里之内的汉人好手均是自己的麾下,而眼前之人披着一件藏青色的破旧棉袍,用一张罗刹面具遮住了面目,分辨不出模样,想来应该是鲜卑族中的异侠。

“不用叽里咕噜的。”来人说的居然是流利的汉话。

“你是汉人?”刘铭舟错愕了一下,随即从鹿皮囊中掣出一粗一细两根短枪,左右双枪一碰,金属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鸳鸯五分枪,正是他的成名兵器。通麟阁的掌控之地上凭空多了一个绝顶高手,而且还是汉人,看着来者遮遮掩掩的装束,刘铭舟已经知道事情绝不会简单。双手摩挲着冰冷的枪身,刘铭舟心中渐渐平复下来,一对短枪便是他的胆。

“阁下从关内远道而来,总该听说过北云盟的名字吧?”

“听说过,天下帮会之首,总盟主秦哭自不必说,皆传他最为倚仗的单掌一剑也是举世莫能匹敌。”

“阁下倒是知晓得不少。”刘铭舟冷笑。

“三楼两阁是为单掌的五根手指,剑锋鹰窟、剑柄林慕成再加上流苏紫翼仙,天下没听说过这些名字的只怕很少。”

“阁下既然清楚还敢踏入通麟阁的范围之内?乖乖地退出锡勒草原,我保证通麟阁三千帮众不会再追究此事。”

“好说。”青袍人点点头,“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狩猎,等我摘下猎物的脑袋后立刻就走。”

“猎物?”刘铭舟翻起眼睛看着对手,冷冷问道:“什么猎物?”

青衣人呵呵笑了几声,一字一句地回答:“通麟阁主,刘铭舟。”

双枪分在左右,刘铭舟反而泰然了,自己料想的得没错,来者绝非善类,既然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就不必费心思去猜测。过惯了刀头舔血日子的一代枭雄自然不会被这样一句话吓住,通麟阁主朗声说道:“在下就是刘铭舟。”

“我知道。”

“江湖上想要在下脑袋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至今我还站在这里。”刘铭舟右手持着细杆的雌枪,在脚下一撇一捺地写写画画,目光随着枪尖游走,不再向青袍人投上一眼,“而而那些抡着刀剑,高喊着要杀了我的人——却已经死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刘铭舟的短枪不再移动,嘴角泛起桀骜的笑容,脚下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杀”字。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逐渐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大雪初霁,冬日的阳光慵懒地铺在两人身上,映得影子出奇的长。

“喝!”刘铭舟长喝一声,短枪横划,身前一线腾起宽阔的雪幕,阁主在雪幕后探枪抢刺,两列寒光像银龙穿破云层一般暴涨而出,几乎在一瞬间就突在青袍人的前心。

青袍人似乎算准了双抢的来路,微微错动身形便避过了尖锋,只腾出右手大咧咧地想要夺枪。刘铭舟不敢怠慢,急忙双枪齐舞,一套飞云九式淋漓尽致地施展出来。双枪的招式本就狠辣诡异,通麟阁主又是轻功极佳,步伐越来越迅速,鸳鸯双枪在高速运动下,渐渐变得弯曲,最后幻化成两条丝带,把他周身围护成一个巨大的光球。虽然在步下,刘铭舟的脚步块若奔马,围着青袍人飞一般转动,将大片的抢影抛给对手。

“好!‘摩云金翅’果真名不虚传!看来你也不会将脑袋轻易地交给我了。”青袍人单掌之下不但没有得手,反而险象环生,几此险些被短枪刺中,青袍人倒也毫不焦躁,待到双掌齐至的时候,刘铭舟便觉得加在鸳鸯五分枪上的压力陡然增大,飞云九式的每一招刺出去都有青袍人的手掌在枪镗处等着,进退都显得别扭。

刘铭舟心下知道取胜无望,舞了个枪花后与青袍人拉开一丈多的距离,左手的雄枪横在胸前半幅,右手平举凝着雌枪指向对手的眉心,通麟阁主的枪法不在当世任何的枪术名家之下,此刻只守不攻,气势稳重如山,果真有宗师风范。

“等救兵么?”青袍人缓步向前逼近。

刘铭舟不答,雌枪的尖锋随着青袍人的步伐不断变换方位,在双眼、咽喉、两肩和前心游走了几番,刘铭舟的额头上已渗出汗珠,心里登时凉了半截,青袍人周身上下居然无一处不是破绽!而对于如此高绝的人来说,全是破绽就是毫无破绽!

“你究竟要干什么?”通麟阁主咬着牙喝问。

青袍人不屑和他多费唇舌,不待说完便迈步上前,双臂摇动,将掌影散成一蓬银簇。距离尚有三尺,刘铭舟就能感觉到沁入肌肤的寒烈,偏偏又看不出掌锋真正的来势,只得舞开双抢护住面门、咽喉和前心又向后跃开七尺。“嘭——”刘铭舟刚稳住身形,还是被青袍人在肩头结结实实地印了一掌,但他也趁着青袍人气息流转之际,挑落了对手的半片面具。

“是你!”刘铭舟失声尖叫,看到隐藏半幅罗刹面具后面的面孔,浑身的血液像凝固了一般,再也抵挡不住心底的恐惧,用双抢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躯体。

“不错,是我。”青袍人索性摘下剩余的面具,露出原来的面目,“原本想让你稀里糊涂地死掉,谁料——不过倒是不碍大局。”

“原来我们都被你骗了……”

“那是你们太蠢。”

“为什么?”刘铭舟怒视着青袍人,两眼几乎要喷火。

“你不需要知道的太多,今后还会不断有人到血沼地狱里陪你,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告诉你的。”

刘铭舟右手背擦拭着嘴角,咽回牙关里的残血,深纳一口气后突然仰天长啸,浑厚的呼喊声响彻整个白桦林,栖息在枝头的禽鸟惊起,成群地在树林上方盘旋几圈后,呼号着飞向远方,刘铭舟的呼喊声足够令林外的十二位堂主警觉,一起赶过来合力抵抗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青袍人背负着双手冷冷地盯着刘铭舟,居然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片刻过后,白桦林外响起了马蹄声和脚步踩在雪地上沉重的沙沙声。刘铭舟的脸色勃然变了,只从脚步上就能知道,来的人绝不止十二个,但苦于强敌在侧,根本无暇回头看个究竟。

他猜测的不错,四十多人的马队缓缓地从四面八方踏进树林之中,自觉地张开成一张网,围在二人四周,刘铭舟和青袍人之间的一方雪地就像被潮水包围的一座孤岛。

马还是通麟阁中的骏马,但马上的人却不再是跟随而来堂主,虽然穿戴都是鲜卑族牧民的服饰,却都是中原人的模样,马上马下的每个人都挎着不同的兵器,多数身上都有新伤。

“通麟阁之下果真没有孱弱的角色,死是死绝了,但我们也折了三十多位好手,这笔血账总要算在北云盟的头上。”为首马上的一位精悍的中年汉子朝青袍人拱了拱手,将马鞍后面的长弓和箭囊扔在地上,弓梢上镌刻的幼狮吞吐日月的图案已经残损,箭矢的翎羽上也沾满了斑斑的血迹。

“这个小子最难对付,中了八处刀伤还能射杀五人,其中有两个还是洛阳的邱氏二侠。”

“斩尽诛绝了?”

“保证没有一个活口。”

“总要留下一两个人去给云恕报信的。”青袍人叹气苦笑。

刘铭舟看着散落在雪地上的兵器,胸腹之间热血上涌,双手将枪杆攥得发烫,扬眉怒视着马上的头领,眸子蓦地急遽地收缩——马上之人尽管把全身都裹在厚实的皮裘下面,但扭头说话间仍然漏出了藏在外氅之下的朱红色衣领,虽然只有短短地一瞥,但刘铭舟也捕捉到领口上绣着的烫金飞鱼纹路。

“他们都是你的人?”刘铭舟的目光像刀锋一样劈在青袍人的脸上,厉声喝问。

“现下还不是。”青袍人举起了双掌,内力灌在掌心,鼓动着袍袖在凄厉的北风中不住啸响。踏上两步后,青袍人挑了挑眉锋,像是对着通麟阁主回答,又像在喃喃自语,“不过,他们马上也就会听命于我了!”

距离塞外数千里之遥的江南腹地,秋季的余韵尚未褪去,阳光像渗进了露水和松脂的香气一般,泼洒在身上,整个人都泛起了琥珀色的光泽。

“到了。”

遮在瀛儿眼前的手掌或地移开,出现在十多岁女孩儿眼前的是一座错落有致的精致庭院,瀛儿兴奋地像在海底彩到硕大珍珠的海女,不住地拉着明灏的手臂摇晃。

“灏哥,这是留给阿瀛住的么?”瀛儿攀着明灏的脖子,小心翼翼地问,一双眸子就像散落在湖底的珍珠,生怕明灏说出个不字。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女孩儿跳起来欢呼几声后,咯咯笑着跑进了院子里。

“是不是有些眼熟?”明灏用手肘撞了身边的薛靖之一下,继续说道:“这是我命工匠按照帝都少保府的明雅贤居的布局搭建的,只是三十天太过仓促,再加上时间久远,我记忆中的样子也未必准确,难免有些细节照顾不到。五哥你和瀛儿今后就委屈在这里住下吧。”

薛靖之半晌也没有说话,在阳光中觑着眼睛把院落中的阁楼、水塘、曲桥和花木都仔细打量一番后,才幽幽地说:“难为你了,明三,明雅贤居是我少时读书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记它是什么模样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么?”明灏拉着薛靖之迈步走进院中。

“啊呀——”瀛儿刚跑进西边的耳房就大叫起来:“哥哥,灏哥!你们快过来,这里面——这里面好多的东西呀。”

薛靖之担心瀛儿,一个箭步便跃进了耳房,但随即便皱紧了眉头。

屋子内璨然生光,不大的斗室内堆满了金银和珠宝,最显眼的并不是这些,镶有玛瑙的宝刀、名贵精致的马鞍和脚蹬,唐猊铠甲等等价值千金的宝物被整整齐齐地束好摆放在桌案上,居然还有数匹华丽的绸缎,和三五套用珊瑚金和珍珠簇成的头饰,那自然是留给瀛儿的。

“看来这些年铁崖三部的进账果真不少。”薛靖之不住地乍舌,“这些事物我在少保府中都没有见到过,明三,你当真好大的能耐!”

“五哥,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明三能送给你的只是这座宅院,眼前的金银宝物连我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些都是枯竹楼下辖的地煞下七十二堂和火衣团各位首领送来的贺礼,恭祝五哥出任枯竹楼主。”

薛靖之哂笑一下,走到案边随手抄起一口宝刀,由紫金掐丝的刀鞘中拔出一半,青靛色的长锋像流水一般静静地泄在阳光之下,刀脊上映出的人慢慢地闭上眼睛。

“再原物奉还吧。”薛靖之推刀入匣,又码放在原处。

“你送我宅第我便住下,但这些东西全部都收回去吧,薛五和阿瀛穷困日子过习惯了,这些顶好的事物反倒看不在眼里了。”

“五哥——”

薛靖之在明灏的肩头拍了两下,喟叹一声,“出任枯竹楼主也未必需要这些东西来装饰门面,况且,这个位子容不容得我坐稳还是未知。不用再解释了,都送走吧。”

“五哥,你错会意了。我的意思是这些黄白之物不要也便罢了,但这几匹绸缎和头饰还是留下来吧。”明灏拈起一根翡翠簪子,笑嘻嘻地别在了瀛儿的发稍。

“这些东西都是送给阿瀛的”明灏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了下去“是秋妍送过来的。”

最为熟悉的名字像清晨的风掠过耳朵,薛靖之的嘴角泛起苦涩的笑纹,胸腹间再次生长出无形的枝蔓,紧紧地攫住了心脏,倒生的荆棘将内心中最不愿触碰的地方划出血淋淋的伤痕,这种痛苦的感觉已经折磨了他九年,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一丝一毫。

“秋妍啊——”薛靖之喃喃地细语,挣扎了许久才再次开口,“她——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明灏犹豫了片刻,嗫嚅地说:“五哥,这是她托付碧溪馆的婢子送来的,没有留下话。”

“唔,也对——或许她还在恨着我吧。”薛靖之摇摇头,淡然地笑了。

“哥哥,这些东西我能收下了吧?”瀛儿到底是女孩儿心性,丝毫没有留意到哥哥的反常,脑袋上斜插着翡翠发簪还不满足,踮着脚又托起一只攒满了珍珠和美玉的黄金抹额,笑吟吟地望向薛靖之。

薛靖之的脸上马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接过金抹额,小心地缠绕在女孩儿的眉间,“既然是秋妍姐姐送的就留下吧,等到阿瀛出落成大姑娘的时候,哥哥还要看着你带着它们出嫁呢。”

“哥哥,你看你——”瀛儿的脸上浮起娇艳的绯红色,忸怩地跑到明灏身后,作势板起了眉眼,“哥哥——你又说这没来由的风话啦!”

薛靖之和明灏都率然笑了起来。

“顾夫人送给薛姑娘的礼物能收下,那乐某送给薛楼主的礼物也请收下吧。”一阵轻风拂过,将男子清越的声音从门外捎来。

“那倒要看看乐先生带过来的是不是俗物了。”明灏展颜一笑,拉着薛靖之和瀛儿踏入满院的阳光之中。

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坐在双轮的红木车中,由童子推着停在明雅贤居的院门外,手中的羽扇在胸腹间轻轻起伏,带动三尺多长的纶巾像波浪一般翻滚在脑后。

见到薛靖之和明灏并肩走出,乐子晋连忙停下羽扇,遥遥颔首莞尔。

“乐先生既然是给五哥献礼,为何还候在门外?”

“子晋贸然前来,如果没有薛楼主的命令,区区在下断然不敢迈进这座庭院半步。”乐子晋口中虽然客气,还是由小童推着来到薛靖之的面前拱手行礼。

“属下乐子晋拜上薛楼主!”

薛靖之仔细端详着坐在身前恬淡的中年人,霍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阁下的尊姓?”

“尊姓谈不上,贱姓乐。”

“先生台甫?”

“表字仲贤。”

“先生可曾认识已故的铁胆御史乐子彰?”薛靖之追问。

“不仅认识。”乐子晋淡然一笑,“乐伯光正是舍兄。”

“啊呀!”薛靖之的脸上立刻现出窘迫的颜色,赶紧拉着瀛儿一起纳头跪拜在乐子晋的红木车前,“当年薛顾二府事发后,多亏乐中丞周旋,薛五和顾七才能逃出京城,后来因为先父与顾少师一案,乐中丞在朝堂上弹劾太宰卢贯,没想到反被狗贼诬陷为勾结逆党,枭首于京都南齐门,乐府家道中落后沦落天涯,倒是受了薛家的连累。”

“舍兄身为御史中丞,维护忠臣血脉,令浩然正气长存与世,本是份内之职。兄长赴死之时谈笑从容,斗酒髭肩之后挥毫直书一篇《刺世疾邪赋》,终章投笔时大笑三声,直呼死得其所,薛楼主也不比徒添愧疚。”

乐子晋双腿残疾,无法搀扶薛靖之,说话时只得以眼色求助一旁的明灏,将拜伏在地的兄妹二人拉了起来。

“子晋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一件东西要物归原主。”乐子晋朝身后的童子微微招手,后者将怀抱着的一件由锦绸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擎过头顶,双手递在薛靖之的眼前。

“还给我的么?”薛靖之也不客气,入手刚揭开锦帛的一角便愣住了,极为熟悉的淡黄色水纹流苏节铺在了手腕上,仿佛盛开的晚花。薛靖之小心的解开锦绸,连瀛儿看到了都失声叫了出来。

三尺六寸的古琴横在薛靖之的双臂上,那是一件极为精致的乐器,柏木琴身上用彩漆绘有雅致的青鸟、祥云等图案,粗细不一的七根丝线在深秋的日照下依旧闪动着温润的荧光。

“这是……”薛靖之一时语塞,只是不解地望着乐子晋。

“薛楼主不会连这具丝桐都不认得了吧?”中年人迎着薛靖之的目光捻动长须。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微笑。

“认得,自然是认得!此琴名曰‘夭华’,取《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本是家传古物,先祖凭此琴侍于前朝的孝文皇帝身侧,百年前‘琴仙’庭兰曾纳千金以求,先祖不允,传至我父亲已经是第七代。不过自从薛家被抄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具古琴,没想到原来落在乐先生的手中。”

“薛少保被害后,薛家也被官军洗劫一空,舍兄花费巨资从府库中换来此琴并加以保管,临死之前特意托付子晋将夭华还到薛少保的后人手中。只是薛楼主多年屈身于市井之中,子晋想谋上一面竟然不得,所幸今日宝物归还原主,舍兄在泉下也该瞑目了。”

薛靖之无言,抱住古琴向着木轮车中的乐子晋长衣再拜。

乐子晋坦然承受新任枯竹楼主的拜礼,眉宇间也一改往日里懒散的神色,愈发地凝重起来。他还守着一些秘密没有告诉薛靖之:在卢贯派遣的差役的追问下,宁可双腿被生生打断,他也咬牙忍痛没有吐露这具古琴的放置之处;当他最穷困潦倒,在大雨中和野狗争抢用以果腹的食物的时候,也不忘把夭华用上身仅有的破烂长袍遮住背在身后;在他抱着古琴爬过熙熙攘攘的长街,一间间当铺在身侧划过,乐子晋没有朝里面望上一眼,若不是在淮水边上偶遇顾旌扬,双腿残疾的沦落人只怕至今还抱着名贵的古琴向村妇和孩童乞食而活。

深夜,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幕冰冷的网,拦在天地之间,单调的“沙沙”声音蚕食着整个黑暗。

明雅贤居之外十七里的僻静小巷中,还闪烁着一碗烛火。

“见鬼,还不离开呢!”馄饨摊儿的老板暗自骂了一句,又紧了紧领口的旧皮袄。

江南的气候就是这样,深秋的雨季一到,阴冷得就像提前迈进了冬季。

老板一边用汤勺搅着铁锅里所剩无几的馄饨,一边怨怒地盯着围坐在一张破桌子旁边的三位客人——一个孤傲得像刀锋一般的年轻人,一个断了双腿的中年人,另一个衣着虽然也算整齐,但浑身上下还脱不了一层落拓的气息,眼睛中似乎藏了许多东西,但展现出来的却只有萧索和无奈。

老板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客人,三个人踏着落日的余晖来到馄饨摊儿前,他们穿戴考究,看样子并不是吃馄饨的主顾,偏偏这三个人就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一坐便到了深夜。中间老板和自己的婆娘一遍又一遍地端上豆腐干、罗汉豆和卤煮鸡蛋,当然要得最多的还是酒,粗浑的村酿,喝在嘴里面像被匕首划过,可是三个人谁都没有少喝,桌子上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七八个空坛子。雨是黄昏时分下起来的,其他的主顾都纷纷起身结账,三个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老板只好给他们竖起了一柄宽阔的黄油纸伞,再加上一碗烛灯。

“这几个酒鬼,到底什么时候走啊。”老板的婆娘桌子那边努努嘴,小声地抱怨。

“走什么走!还没有给钱呢!”老板把怒气撒在自己的婆娘身上,除了劣酒和下酒菜之外,大半锅的馄饨也被他们吃得见了底儿。

“别是他们几个都没带着钱吧?”

“笃笃,咣——咣——”小巷的深处想起巡更的声音,更夫老耿提着灯笼迈过馄饨摊,边行边唱,向另一处的黑暗走去。

“咯噔”的一下,更梆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局促的呼喊声,灯笼轰然堕在地上,猛地闪烁几下后又被雨水打湿熄灭。老耿像见到地狱里的鬼卒一般,尖叫着捂起脑袋扭头又踅了回来,火燎屁股似的冲进无边的雨幕之中。

在老耿的身后,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九位劲装的紫衣人被雨帘勾勒出了轮廓,九个人,九件怪异的紫色衣衫,九柄折骨伞,九口制式相同的蓝鞘阔沉刀,他们就像从黑暗中无声地长出来似的。

九位紫衣人缓步向前,牛皮长靴踩在水中居然是一个声音,他们的目标是小巷中的馄饨摊。

“我的天!”老板刚见到紫衣人刀柄上的闪光时就已经吓得牙关上下打架,身体颤抖着不能动弹,最后还是被他的婆娘扯住胳膊躲在铁锅后面,战战兢兢地念叨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大世”。

紫衣人走过馄饨摊,没有向他们投上一眼,而是在三个客人的桌边停住了脚步。

三人都留意到了这几个不速之客,也都放下手中的酒碗,毫不在乎地望着来人,双方谁都没有说话。雨似乎突然大了起来,砸在青石街上的声音雄壮得宛如马群奔驰过草原,雨滴沿着折股伞的边沿淅淅沥沥地垂下,九个人挺立在伞下,仿佛藏身于一座座水质的牢笼之中。

“云楼主有请,烦劳薛先生随我们上一趟孤松楼!”为首的紫衣人言语冷冷。

明灏皱眉,“哗啦”一声猛地将手中的粗瓷海碗掼在地上,烛火不安地跳动几下,桀骜的年轻人已击案而起,双掌拢在袖中,十指时屈时伸,渐渐地发出“嗤嗤”破空的声响。明灏以一口“雨燕刀”统领铁崖三部纵横江湖,但在五轮小回风掌上也颇有造诣。

在同一时刻,九个紫衣人也动了,或前或后地随意踩了几个方位,均是单手持伞按刀而立,像秃鹫一样阴戾的眼神透过雨帘落在明灏的长袍广袖之上。

“好啊,想试试手么?”明灏轻蔑地笑,刚想抬臂出列,却被薛靖之牢牢扣住了手腕。

“五哥,你……”明灏不解。

薛靖之看出来,九个紫衣人变换步法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相互间配合的天衣无缝,隐约是套攻防有度的阵法,而且九个人都是反握刀柄踞足狼行,看姿势又不像是中原的武功,仓促之间,已有七分醉意的明灏只怕讨不到丝毫的便宜。

“九位是?”

“他们是孤松楼麾下花月长宗虚部的九曜星,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角色,传闻驰骋漠北的西域剑客尉迟鱼罗就是死在他们的刀下。”乐子晋抢先回答,随后又把目光转向紫衣人,“不知孤松楼竹深夜相见薛楼主究竟为的什么事啊?”

“瘸子,不关你的事,最好闭上嘴巴!”九曜星中的罗睺厉声呵斥。

乐子晋果真知趣地闭上嘴,并不计较,笑着向薛靖之摊开双掌,表示无可奈何。

“好的!”薛靖之仰头将海碗中的村酿一饮而尽,随手从明灏的腰带上抽出玉珏拍在桌子上,冲着躲在馄饨摊儿后面瑟瑟发抖的老板大喊,“老板,这个当作酒钱!”

薛靖之说罢振衣而起,修长俊挺的身材在湿潮夜风的浮动下恍如一只临风舒羽的仙鹤,年轻人朝着为首的日曜露出了懒散的笑容,“孤松楼主想要见我,薛五到也想会一会天下闻名的‘锦衣玉郎’。”

站在阵形中央的罗睺突然觉得一阵凛冽的风割裂雨幕,紧接着握伞的左手一紧即松,那个还在与日曜说话、落拓像土狗一样的年轻人在一瞬间就突进到了眼前,鼻尖几乎碰到了自己的额头。罗睺惊得后退几步,脖子后面冰凌凌得难受,才发觉大雨早已打湿了身上的紫袍衣带,自己手中的折骨伞也不知何时落到了薛靖之的手中。

“唰——”距离罗睺最近的水曜、木曜、金曜和计都四人同时撤伞猱身,单手将阔沉刀抽出了一半,刀光在雨水中吞吐,刀刃所指的地方都是阵眼中的薛靖之。

罗睺用眼神阻止了四曜,他居然没有捕捉到薛靖之说完话之后的任何一个动作,年轻人就像黎明前的噩梦一般,毫无征兆地便闯破了日曜和月曜拱卫,出现在自己眼前,脚下的方位已经踩乱,大周天绝神阵无从发动,此刻出手只能是猝然而起的混战。究竟是对手死于刀下还是在长街上丢下九具尸体?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历练了二十年的人自然知道答案。

薛靖之悠然地撑着伞,冷冷地盯着进退踌躇的罗睺,空洞的眼睛中泛不起丝毫的光华。寂静的对峙消耗掉罗睺大半的心力,直到他剑眉急剧跳动,喉结一上一下地翻滚,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马上就要崩溃似乎的时候,薛靖之才缓缓开口,声音锋利如刀。

“去向我的朋友道歉,否则我会让你也变成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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