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节，蝼蝈鸣，芍药相于阶。
山下百花已然零落成泥，山上尤是桃花绽放景象，桃花深处即是说剑堂。说剑堂位于匡山南麓，相传春秋年间一代剑宗曾在此传道授业，后来慕名效仿者愈多，就渐渐成为江湖中的剑道胜地。
端木御今年十四岁，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端木少侠天纵奇才，五岁习文略有诗书百家，十岁研武，三年剑技有成，与家中聘请的数十位武师切磋全无败绩。于是少年有为的端木少侠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来施展抱负，考虑到自己还是上学的年纪，应该多读读书听听课，所以他来到了说剑堂。
端木御无聊的趴在桌案上，眼神飘忽。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端木少侠的目光始终在一众女侠身上流连。也不怪端木少侠不认真听讲，实在是老师欺人太甚。端木少侠心中想，本少侠是来修剑法专业的，你个糟老头子居然用气象专业的东西蒙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
端木少侠心里咒骂的糟老头就是今日的主讲，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春秋先生。拜春秋先生大名，今日来听讲的人当真不少，微堂的八八六十四席不够坐的，来的晚些就要席地站桩自便了。微堂取义见微知著的意思，是说剑堂五园八堂之一。虽然挂着堂的招牌，其实微堂就是一间园子，因为春秋先生喜欢自然随性，就挑了这里作为授业的道场。
四方的院子里桌案与桃树落错，小径上落了些粉红的花瓣，慕名而来听讲的人就落座在满园芬芳里。其时晴光方好，多一分则略有些嫌晒，少一分又有些凉了。
春秋先生今日不讲剑，只讲春秋。夫子以史为春秋，吕相以理为春秋，今日春秋先生则以剑为春秋。春秋先生的学问或不及先贤之博厚，然而精微处也足以发人深省，至少来听讲的楚凤仪是这么认为的。
一阵清风掠过凤仪姑娘身畔的桃树，摇落桃花几瓣洒在她纤如刀削的肩背。许是风大了点，没有一瓣立的住脚，又纷纷顺着她的那一身与花同色的衣袖滚落到地上。楚姑娘听得专注，当然不曾察觉到花瓣的顽皮行径，倒是后排的端木少侠不曾错过。
“恩，桃花配美人，看背影足以招来各路诸侯，就是不知道一回头是否吓退千军万马。哎呀，真是美人呀！”胡思乱想的端木少侠发现前排的小姐姐回过头来，当真是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阿。而且这小姐姐正正看着自己，莫非是自己太好看了？
一声咳嗽打断了端木御的遐想，重要的是咳嗽声近在咫尺。端木少侠抬头，一张老脸出现在头上，似乎看着眼熟阿？
“老师你骗人，你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讲剑！”电光火石之间，端木少侠脱口而出。虽然端木御只有十四岁，但身为一个合格的熊孩子，端木少侠深知恶人要先告状的道理，而且他还有倚小卖小的年龄优势。
春秋先生一听就笑了，他问端木少侠是不是想知道剑和春秋有什么关系。端木少侠应是。然后春秋先生说你把手伸出来。端木少侠照做。春秋先生又说手掌摊开，掌心向上。端木少侠照做了，然后。。。
“啪”
“嗷”
前一声是戒尺打在掌心，后一声是端木少侠的惨叫。“老师我错了！”这是端木少侠惨叫后的第一句话，除了恶人先告状，端木少侠同样深知好汉不能吃眼前亏的道理，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怂了。但春秋老匹夫的无耻显然超出了端木少侠的认知，春秋先生戒尺一比，在墙脚给端木少侠指了一个去处。
端木少侠恨恨的挪到了指定的墙角，心中把春秋老匹夫那叫一个恨之入骨，不过这改变不了他被罚站的事实。不过端木少侠当然不会傻傻的站在那里，他首先缓缓挪动了一步，然后又缓缓挪动了一步，再然后他发现似乎没有人注意又偷偷挪动了。。。
“哼，春秋老匹夫，你等着，等本少侠神功大成的！”端木少侠最后看了一眼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仍在授课的春秋老头咬着牙转过身，迈出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微堂的小门。。。
就在这时，端木少侠感到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耳边传来一个熟悉而邪恶的声音“小朋友，不是说了让你好好站着吗。”然后端木少侠就感到一阵腾云驾雾，待到平安落地，端木少侠又回到最初被罚站的角落。惊慌失措的端木少侠落地的第一反应就拔腿就跑，然后腿没听使唤。
春秋老夫子没看被罚站的熊孩子，施施然走回讲台继续授课，方才一按一扬之间劲力已然直透那孩子双腿诸穴，足以让他老实呆着了。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那么春秋先生已经被杀死了无数次，台上春秋先生侃侃而谈，台下墙角处端木少侠恨恨不已。到了午休时分，老师和学生纷纷各自休息，而春秋老贼显然忘记了还有一个倒霉孩子正被罚站。
很快听众星流云散，春秋老贼也不见踪影，只有端木少侠仍然傻乎乎的站在墙角做雕塑状。好容易用犀利的眼神赶走了最后几个在远处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家伙，端木少侠悲从中来，无它，为赋新词耳。
端木少侠抬首望天，一腔义气即将脱口而出，然后他眨了下眼，进水了。再眨，天上依然没有一片乌云，但这不影响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好吧，这就是传说中的太阳雨。端木少侠再次悲从中来，这不科学啊！
就在端木御自怨自艾时，一道打着伞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轻粉色的衣袖勾勒着婀娜的底线，一把油纸伞遮断了水光，伞外的世界阳光细雨如幕，视线穿过一道道稀疏的雨帘尤能依稀见得伞下娇颜如画。可不正是听课时前排的小姐姐吗？端木少侠突然觉得自己很丢脸很尴尬。
其实凤仪姑娘听完课完全沉浸在对于春秋理论的思索里，并没想起端木御这个被罚站的熊孩子。只不过凤仪姑娘学习热情很高，她想着今天听课的人多，来晚了恐怕没地方坐，所以吃完午饭就早早跑来占座，然后意外的发现原来上午那倒霉孩子还站着呢！
当油纸伞遮住头上的雨点时，端木御的脸终于不好意思的红了起来。端木少侠心虚的解释，哎，其实这个点穴都是有时效的，一会儿我就能动了。
“小小年纪居然也跑到匡山来，小朋友你太淘气了。”
“有志不在年高，我年纪虽然小，但本领可不小。”
“嗯，被罚站的本领。”
“这。。。”
“你几岁了？”
“本少侠十四了！”
“来，叫姐姐。”
“。。。额，姐姐你哪年的？”
“观元十三年，比你大两岁。”
“小弟弟，哪里被封了？”千万别以为凤仪姑娘是为了孩子健康着想，她只是觉得能够练习解春秋先生封住的穴道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呃，好像小腿往下都不太好的样子？”端木少侠不确定的问答道。
“都不好？没关系，先试试拆穴法。”
“哎哟、啊呀、哼哼。”
“男孩子还怕疼，羞不羞。”
“没，我才没怕。”端木少侠抽着气反驳。
“怎么样，解开没？”
“还是动不了。”
“难道不是应在穴位而是经筋受制？”
“经筋受制？”端木少侠表示十分不理解。
“再试试御筋散手”凤仪小姐姐无意多做解释而是立即付诸行动。
“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呢？”
“还是，还是动不了啊。”端木少侠咬着牙答道。
“嗯，看来封的既非穴道也非筋肉，那么想必是把文章做到了骨髓里。”
“骨髓里？”端木少侠本能觉得这话不是很友善。
“给，咬住了。”凤仪小姐姐把一张手帕塞到熊孩子手里，然后用很肯定的口气说，“这次姐姐用分筋错骨手一定能帮你解开。”
“等一下。”端木少侠怎么想都觉得分筋错骨手似乎不是很对劲。
“啊。。。。。。。。。。。。。。。。。。。。呜呜。。。。。。。。。。。。。。。。。。。”
明媚的阳光下，雨水完全没有休息的打算，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端木御早就淋成了落汤鸡，忍不住打起了寒颤。凤仪小姐姐取笑他说：“让你上课不认真听讲，这回知道厉害了吧。”端木御咬了咬牙，面上作义愤填膺状，然后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看到春秋老匹夫的正慢悠悠的走进微堂。
春秋先生并没有打伞，而是将自己浸在雨水充斥的世界里。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发，然后寻着他脸上那些岁月留下的斑驳刻痕流逝而去，冲刷着六十载人生起伏的炎凉冷暖。
春秋先生站在雨中看着打着伞的少女和小男孩伸出手在端木御的肩上一拍，解开了端木御两腿封实的穴道，然后笑问可曾听懂剑中春秋的道理，又不待两人回答并指如剑顺着端木御的脖子由上而下轻轻一抹。
“你做了什么！”端木御一只手捂着耳朵大叫。凤仪忙问：“怎么了？”。端木御表情上露出了惊恐：“我听不见了！”。其实只是一只耳朵听不见而已，不过熊孩子显然做不到处变不惊。“前辈。。。”，凤仪望向春秋先生，试图请老先生谅解小孩子年幼无知。但解释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听到身旁拔剑出鞘的声音，瞬间心中一凉，实在是太过年幼无知了阿。
变起肘腋，但春秋先生全无半点紧张，他甚至连一步都懒得退。春秋先生伸出一只手，斜摊开手掌，就有雨点滞留在掌纹间，岂不闻草木皆可为剑？手掌向上扬起，更多雨滴亦随之上溯汇成细流聚集在指尖处，然后便以致柔之水为锋斩击而下。
短暂而急促的金铁交鸣声刺破雨幕，断裂的剑锋在空中飞旋洒出一圈圈飞溅的，以水为剑竟是削铁如泥。
冰凉的手指抵在咽喉，其实并没有真到抵上，还有些毫厘之差。端木少侠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他很想说其实这和一柄剑抵在咽喉上真的没什么分别，可是实在说不出话了。
凤仪依旧撑着伞，目光所及处，春秋先生指锋下水滴滚落，心底默默叹息，真的是水啊。正想着说些什么，就见春秋先生的指锋又在熊孩子颈部划过。这一次熊孩子没有大呼小叫，只是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捂着耳朵，紧张的看着春秋老匹夫。
春秋先看着熊孩子笑道：“这三剑如何？”
熊孩子脑子还没有恢复正常，倒是凤仪心思敏捷，当即问道：“先生您刚才所用的就是春秋吗？”
春秋先生笑着答道：“正是。”
凤仪想了想不得要领，“先生方才第一次出手似乎并未触及穴位，难道是以经脉为路径传导真气另取穴位之效？”
春秋先生看着少女脸上笑意更浓：“好聪明的小姑娘。以经达穴的确是一门妙法，不过我方才那第一剑却并非走的这条路。那条线是太阳经筋。”
凤仪脸上有些恍然：“太阳筋上通耳内，所以才可以封闭他的听觉。可是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春秋先生回答：“凡制敌之要，必乘其虚而击之。刚刚这小子被罚站自然是一肚子的气，还应该有些怕。肝主惊惧，怒能伤肝，所以惊怒交加自然是肝有虚亏了。而肝主筋，所以其筋可谋也。”
春秋先生说着又伸出手任由雨水敲打在手掌，“还有这雨，这毛孩子淋了雨，多少有些湿寒驻留在表，所以善借天地之威者自当顺势而为之。老夫的第一剑借水势取他的太阳筋，湿寒两重浸透经筋，使得气不行血不通。寒主收引，太阳筋收缩则牵引到耳中，所以他会感到脖子和耳朵的筋疼痛。至于第三剑，反其道而行之，以水生阳，温通经脉，筋肉自顺。”
“春秋之道，明辨阴阳，视听八达之外，四时变化了然于胸，故而能以水之柔弱斩金石之坚，生之杀之只在一念之间。”
春秋先生的话落在凤仪的心湖里荡起一片涟漪，她仍持着伞，眼中的阳光和雨幕却已焕然一新。至于端木御端木少侠自然也没有错过春秋先生的一席话，不过他得出的结论和凤仪全然不同——一定要弄一口这春秋老贼斩不断的好剑！
这就是楚凤仪和端木御第一次见面的故事。因为有一堂课的同窗经历，所以凤仪就成了端木少侠的学姐。如今一晃六载匆匆，小姑娘早已名动天下，熊孩子也已经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了。
注释：
（1）匡山者庐山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出自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大林寺与西林寺、东林寺并称庐山三名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