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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病树床前万木春

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南京,大年初一。

南京城的冬天突然冷了起来。南方的暖流迟迟不到,寒风倒还吹着,让人走在街上觉得微微的冷。天空也灰蒙蒙的,就是除夕那天也没见着太阳,幸而晚上有还烟花染了个色,终于有了丝生气。

听说夫子庙在年关那天给人踩烂了门槛。观里头也到处都是人,都是烧香拜佛求好兆头———现在这形势,外面那么乱,要是说好兆头,保个一家周全也就算是好兆头了。这一下子就冷落了秦淮河。听闻那十里秦淮的风光,纵是红灯高挂,碧水如玉,游湖的船也都停在水边,偶尔有船夫把船划过桥洞,走个两里就又回来了。这人都忙着在家过年呢,谁往那儿跑?

人都到街上去了。有钱人家吃喝玩乐必定一个不差,过了年关就都出来遛,百货商场,电影院,茶楼,都是热闹的地方,山西路那边就更是不得了了。没闲着的,恐怕也就拉黄包车的了。没办法,过年关不挣钱什么时候挣?

“黄包车。”

刚下了客人的黄包车就急急跑来,虽然是冬天车夫也穿着面粉口袋做成的背心,已经被洗得发白,脖子上还搭了条毛巾,把额头上的汗一抹———“您去哪儿啊?”

我说:“洪明戏楼。”

今天是初一,师哥说让我去戏楼找他,然后大家伙儿一起出去吃顿饭,也就算是过个年了———过年那天得从早唱到晚,哪能算是过年。

我把脖子上的围巾扯了扯,让它遮住我的鼻子和嘴,把自己的半张脸藏在里面,免得寒风刮得脸发痛。

这一年来我变得怕冷了,上台唱戏的时候非得在云裳里多穿两件衣服,不然觉得冷得牙齿都打颤,唱不了。

师哥说是体寒,买了着阳气的药来补,汤水喝了不少,却没见什么作用,有时风轻轻一吹,脸就紫得跟洋葱似的。最后也就算了,多穿两件衣服就好,喝那些药才折磨人。

黄包车一路直到洪明戏楼,我从后面进去,后台人不少,初一要过来看戏的人都携家带口的估计,戏份自然就多了。

“哟!青瓷!你怎么过来了?”经理看见我吃惊地说道,接着又笑道:“不会是过来唱戏的吧?巧了,前几天宋老爷子还提过你呢……”

“我是过来找师哥的。”我把围巾松了松,好歹这里没风了不是那么冷。

经理一下子不说话了,我把披风解下,兀自到自己的厢位上去,扫了一眼桌子,妆奁,胭脂,笔墨,头面,十多天没过来了,这桌子的东西一个没少,也一件没动,原原本本的模样。我伸手要去摸桌子,经理连忙说道:“擦过啦!云楚天天都擦!”

“其他人不擦么?”

“云楚抢着做的事谁干去做?”

我微微笑了笑,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长袍短发,只是看着脸色有些发白,不知道是不是周围的灯泡打的光太亮反出来的颜色。我的脸印在镜子里,没有珠钗头面,没有胭脂水粉,我仔细看看,想虽然如此但看起来依旧有些光彩。

立刻有想到,自欺欺人。

我把脸一侧,不去看镜子。什么光彩,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脸上有明显的憔悴,就是强挤出笑意来也掩盖不了。我不喜欢看这样的自己。记起以前,每次上台前化妆我都是最慢的,师哥经理老催我,但我依旧是慢。

妆这种东西,就是要细腻,单说勾眉,勾得太翘就显得妖媚,勾得太低又显得无神,要恰到好处才能眼波流转,美而不媚,雅而不俗。我喜欢那些韵味,喜欢慢慢地画出情调,愿意把时间大把大把花在这上面,画的时候人自然也就神采奕奕。而如今,不行了,握着笔会觉得莫名的烦躁,有时不过勾了一笔就把镜子按倒扔了笔不再画。师哥却不说我,只是把我按回椅子上捡起笔来为我画。

没有平静的心神,唱什么戏。

我侧着头心里正在叹气,师哥就从前台下来了,看到我已经到了,把髯口取下来:“挺快的,还以为我唱下一场你才过来呢。”

我说:“下一场唱什么?”

“《闻铃》。”

那又是和千涟搭戏。师哥这一年和千涟搭了不少戏。因为我唱得少了,但戏班子不会为我一个人唱得少了就不唱戏了。真所谓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不过倒也真便宜了千涟,从崔莺莺到杨玉环,多少是不同了。

不过也罢了,该我的最后都还是我的。

“那我等你。”

“好,别乱走,剧本我放在妆台下抽屉里,你拿出来念念。反正过不了几天你也就……”

师哥还没说完,京剧就急急地过来催促:“云楚!快换妆!不然可来不及了!”

“好嘞!”师哥回头应了一声,有转头嘱咐道:“可别忘了。”

我点点头,看着师哥匆匆过去,微微一斜眼就看见一架子花花绿绿的戏服后的千涟。

他的胭脂点的是杨玉环的妆,大红的戏袍搭着珠串的云肩,好看是好看,只可惜眉勾高了点。他躲在层层行头后,正在看我和师哥。

我一眼看见了他,自然同他打了个照面,他一惊,眼光一收,走开了。

哼,都唱上我的戏了何必这么小心?他就爱看我这副模样么,现在怎么就不敢了?虽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这也是必然,自己的戏让别人唱了是高兴不起来。其他的,我对千涟,倒也没有什么。

我抽开抽屉,剧本果然在里面。其实师哥让我看是多余的,平日没戏唱的时候都看剧本去了,熟得很。

我翻开一页,正看到“幸荷天孙鉴怜,许令断缘重续。今夕之会,诚非偶然也,”我一愣,一把把书合上,扔进了抽屉里。等师哥唱完了戏自然也就晚上了。不过本来就是吃晚饭,也就无所谓早晚。

后台。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师哥一边把戏服脱下来一边说道:“这可唱完了,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替师哥退下袖子,笑他:“你那口底气不是浑厚得很吗?现在不行了?”

“这不老了吗?哈哈。”师哥大笑了两声,他却故意把那笑声笑成唱腔,声大而气足。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

“你帮我叫千涟。”师哥脱下戏袍,我接过,把戏袍搂在怀里,斜眼去看了看那头的千涟,微微皱了下眉还是走了过去。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他从镜子里看见我,摘头面的手微微停了停,却也只是一下,然后又自顾自地取下花黄。

我看他,道:“师哥说一会儿去喜安楼。”

千涟不说话,把鬓花收进匣子里。

“一会儿一起走。”

“啪!”我话音刚落千涟就把匣子合上,站起身来,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不去。”

我倒也没什么反应,笑了笑,说:“那就不去吧。”

他见无趣,转身要走,却撞到了师哥的肩膀。师哥站在千涟身后,皱着的眉显示着他的不高兴,他开口:“青瓷在跟你好好说,你这什么口气?”

千涟抬头看着师哥,嗤笑道:“梨园行当里我知道这辈分关系,人家就是比你早进戏园子一天那也是长辈我知道,可是师哥,同是师弟,你偏谁呢?”

他真是胆子肥了,师哥也敢顶撞。师哥眼角跳了下,显然很恼火。但他不是喜欢发脾气的人,作为戏班子的领头人,很多事他都知道如何去忍让。或者,师哥有些心虚———他确实是比较偏袒我的。师哥扯了下嘴角,只说:“为什么不去?”

“别人约了我。”千涟简单地回答了一声,就左跨了一步,并着师哥的肩,“你们好好去吃喝,少我一个又不少。”

我不吭声,静静地看着千涟离开。

喜安楼。

我从楼梯上上去,才看见叶先生。

初一是媳妇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也是大年刚过,大多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酒楼多少有些挤,但师哥说座位是叶先生早定好的,再挤也没我们什么事。我开始不知道叶先生也要过来,听师哥这么说挺高兴的。

叶先生在一个四座桌前对我点了点头,示意在那里。我和师哥走过去,我笑道:“叶先生。”

叶先生也微微笑了笑。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身打扮,皮革西装,看起来彬彬有礼,温和坦然,我常想要是别人不知道他是学校教书的,还以为他是去教堂结婚的。要是他身边站个女的就更像了,可惜他身边老站着我。

这样想我觉得好笑。

“你们过来得挺早,我还以为要等到七点。”叶先生看看表说道。

我笑:“可不想你久等。”

师哥吆喝:“这都客气什么,整顿饭吃了才是要紧。”

然后就招呼了跑堂的过来点菜。师哥性质兴致极好,完全没有被刚才和千涟的说话所影响,他拿着菜单点菜,有时问问叶先生意见,叶先生也就回答他。我看着他们两个,一时觉得心安。大家都还好好的,还在一起吃饭,多好。

只是想完这些,我心里突然一痛,我暗叫一声别想,然后努力把自己的思维又从某一边拉了回来。

“我想,要两斤白花露。”我突然说道。

师哥和叶先生一顿,都抬头看我,师哥看了我半天,把菜单还给跑堂的,说:“就这些。”又看了一眼我,又道:“半斤白花露。”

白花露是喜安楼才有的酒,喜安楼的老板常常夸赞说这酒传了一百多年了,他是这酒的第六代传人,他的爷爷在清朝是给太后酿御酒的。我不知道这酒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好到传承百代宫廷御用,我只是想喝,说白了,我只是突然想醉一场罢了。

唱戏的人除了不上台的多半是不喝酒的,怕坏嗓子。但今天师哥竟然也不拦我,我就想随意喝个几口。

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周围吵吵杂杂的都是一大家一大家的人,就我们这一桌是三个男人。酒也上来了,白瓷的酒壶真是好看。但我没有动它,而是和师哥和叶先生一起一边吃一边聊。

“叶先生我给你说,青瓷才进戏班子那会儿,整个一女孩子,柔柔弱弱的。”师哥就这样当我的面说我坏话。

叶先生笑,说:“哪能是女孩子,青瓷是女孩子不好。”

我问:“怎么不好了?”

叶先生说:“是女孩子爱慕你的人就太多了。”

我总觉得叶先生这句话只是一句话的前半句,但后半句叶先生又不说,我也不好问,只能作罢。

师哥又嚷嚷:“爱慕?青瓷那脾气也就叶先生你和我受得了了,谁还敢要他?”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似乎被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水花四溅。而气流又寒,那些水花瞬间凝成了冰珠子,撒了一地。我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师哥的话,谁,还,敢,要,他。

师哥,你可知道,不是敢不敢,是要不要。

就在这瞬间,心思就偏了,心思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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