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著名哲学家罗素,在他的获奖作品《西方哲学史》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话就讲:
在全部的历史里,最使入感到惊异或难于解说的莫过于希腊文明的突然兴起了。
当我们华夏民族已经进人了传说中的尧舜时代的时候,当埃及的金字塔也已经在尼罗河畔熠熠闪光的时候,欧洲还在用它褐色的乳房,喂养着过着半人半兽生活的希腊人。但是历史发展到公元前15、14世纪的时候,就像天空中忽然升起的彩虹一样,古希腊的文明崛起了。到了公元前6—5世纪,希腊人同大河文明造就的埃及、印度、中国等已经并驾齐驱。在这一时段里,地球上完全没有关联的地区,相继诞生了三位伟大的哲人;中国的孔子(前531—前479)、印度的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5)和希腊的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在大体相当的时间内,在西亚地区形成了《圣经·旧约》。三位伟人和一部经书像事先约定了似的,在同一时段里一起生长出来,有如四根挺立的石柱,撑起了古代世界精神文明的大厦。至今地球上的人们还有赖于这座大厦遮风避雨。
文艺是新文明诞生的先导。在上述四种文明成形之前,人类在各地的祖先大都早已有了自己的神话、艺术或诗歌。而希腊的神话尤其表现出一种雄大活泼的绚丽色彩。马克思赞美说:古希腊的神话和艺术是人类童年时代的美丽的诗,具有永久性的魅力。
这是一个毫无掩饰的时代。人类的文明尚未筑起羞耻之墙。几乎所有的神抵都是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造爱就造爱,一切都是那么率真,七情六欲袒露无遗。对于情欲的追求犹如飞蛾扑火,明知灭亡仍执意向前。这就是希腊神话中洋溢着的悲喜剧精神。
欧洲的文学发展到公元四五世纪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大的转折。这个时期欧洲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过渡到了中世纪的封建社会,基督教、基督文化取代古希腊罗马文化,在欧洲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欧洲的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这个时期叫做“欧洲文学的中世纪时期”——大概从公元5世纪到15世纪,长达l000年之久。这个时期的文化和希腊罗马文化迥然不同,请大家看一段法国著名作家法朗士在《黛依丝》中对中世纪生活的描述:
那个时候,沙漠里住着大队的隐士。那种隐遁的修士们和修道者们是非常节食的,每天到太阳落山之后,才吃他们的面包,夹着一点食盐和意沙泊(Hysope)的叶子。这便算他们一天的食料了。他们都谨守着禁欲主义,穿着惩戒自己的带子和罩满眼睛的肩挂。长夜的默想之后,便去睡在光秃秃的地上,祈祷,唱圣歌。总之,他们每天完成那伟大的忏悔和苦行。为了思想到人类生来的罪恶,他们不仅拒绝肉体的欢乐和满足,并且拒绝了那时候的人以为人身必须的保健。他们以肉体的疾病惩戒灵魂的卑污,以为身体的溃烂和创伤正是最光荣的装饰。”
这是一位19世纪作家的描述。各位看了以后有什么感觉呢?在古希腊、罗马那些神话中所表现的那种生活——恣情纵欲的、充满了欢乐痛苦悲伤的、情感得到充分释放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上述这样一种生活。我们不是说中世纪的人都过着像这段话描绘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的的确确是在欧洲中世纪时最受尊敬的一种生活,这样的修士是当时最受尊敬的人。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转折啊!文化上的这样的转折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找不到的。我们说西方的文学像一条澎湃激荡的河流,而中国的文化像一座肃穆沉静的大山——中国的文学虽然也在变,但从宏观上讲,还是比较稳定、厚重,而西方文学却时有惊涛骇浪,每一朵浪花都闪耀着不同的虹彩。
如果说,古希腊的文学是一个美丽活泼的孩子,那么,经过长达千年之久的中世纪的黑夜之后,欧洲的文化一下子长成了一位金发碧眼、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少女。我们的航船来到了欧洲人最弓i以为荣的新时代——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这是一个无论在科学还是在文化方面都产生了众多巨人的时代。
研究历史,最怕停留在已有的定义上。譬如,什么叫做“文艺复兴”?各位翻开一些目前常用的外国文学史教材,在介绍到文艺复兴的时候,时常可以看到一个大体上相同的定义:“文艺复兴”是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人文主义者,高举着复兴古希腊文化的旗帜,所进行的一场反对封建,反对基督教教会的思想解放运动。在这场运动中,产生了数以百计的科学巨人和文化巨人。这个关于“文艺复兴”的定义,可以说是很经典的。但是如果我们自己把对文艺复兴的了解就停留在这个水平上,那就糟糕了。你看一看《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就会发现它对文艺复兴的描述跟这个“定义”不完全一样。它特别强调文艺复兴中人们对于美和自由的追求。而像前面所说的那个定义,是源于较早的苏联教科书。我们再来看一下在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意大利,它有一部堪称经典的著作叫《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作者叫布克哈特。这部书描述的“文艺复兴”是怎么样呢?那是一幅相当混乱的、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画面。你看!苏联的、中国的、英国的、意大利的学者,他们对文艺复兴的概括有多么大的差别!面对这么大的差异,我们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海”。自己动手去阅读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作品,去观赏那个时期的绘画,去了解那个时期的科学发现。当你涉足这些作品、绘画和科学成果的海洋时,你就会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加错综迷离的世界:对人类的热情赞美与恶毒诅咒同在,近乎疯狂的欢乐与近乎疯狂的悲哀并存,对人间伊甸园的精心构建与对人间地狱的冷酷描绘交织,对教会神圣的亵渎与诚挚的忏悔融会,“战斗唯物主义的始祖”同时是狂热的基督教徒,猛烈抨击教会丑恶的战斗者临终大都接受涂油礼,“第一个近代人”把中世纪的教父引为知己,思想上的巨人是道德上的侏儒,文化上的智者是品德上的败类,有的悲观主义者被历史证明为时代的先知,而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家却又被作弄似的成为浅薄之徒;高尚与卑鄙,文雅与粗俗,亮节与猥亵,深沉与浅陋,赤裸裸的人的本能世界与趋于成熟的观念世界,野蛮人强烈而持久的幻想与文明人尖锐而细致的求知欲,纵横交错在一起,展开了一幅七彩缤纷的社会与人的图画。这是在信仰断裂时期——旧的信仰在衰落,新的、建立在自然科学充分发展基础上的理性尚未成熟——人性的全景式展开。精力横溢是这一时代的特征。莎士比亚说:“我就是我。”这个时期,很多新的东西都在孕育,都在萌发,包括现在大家称作为现代主义的思想,在文艺复兴时代都已经崭露头角。很多在文艺复兴以后过了一二百年,才被人们用哲学理论阐述出来的道理,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已经被艺术家敏锐地感觉到了并艺术地写进了自己的作品里,所以这的的确确是一个非常丰富、非常复杂,非常美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们对外部自然界的发现,同对于内心世界的发现协调发展,对于外部宇宙的认识和对内心宇宙的感悟交织在一起,人们惊喜地发现,人的内心,就像我们看到的外部宇宙一样广阔、一样深邃、一样神秘。
从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意大利开始,从充满了奇情异想的爱情诗人彼特拉克到具有泼皮般战斗精神的卜伽丘,从名副其实的语言文化巨人弗朗索瓦·拉伯雷到最伟大的小说家塞万提斯,而后我们将向文艺复兴的高峰进发。在那里站立着威廉·莎士比亚,他像高吻苍穹的雄鹰,在他站立的地方我们找不到第二个人和他比肩。莎士比亚的抒情诗、喜剧、历史剧和他的悲剧,展示了人的无比深邃和广阔的内心宇宙。它们几乎包容了从他以后直到现在的那些现代主义文学中的许许多多的命题和思想,当很多哲学家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它们已经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得到了胚胎式的展现,这是一个令人惊叹不已的文学艺术史上的奇迹。因此,莎士比亚的作品,特别是他的悲剧被视为欧洲文学的第三座里程碑。
文艺复兴大概有三百年左右的辉煌时期,莎士比亚是它的高峰的标记,也是走向衰落的前兆。莎氏死后,欧洲仿佛用完了它的全部力气,而显得衰弱不堪。垂暮的梦境创造了被称为“巴罗克”的艺术时代。华丽、诡谲、颓唐和破碎的风格令人想到夜幕降临之前的黄昏和晚霞。
但是,到了17世纪,仿佛太阳重新升起,在法国,路易十四创造了一个被称为“太阳王”的时期——他创造了一个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富强与繁荣的法国,尽管是回光返照。路易十四非常重视文学艺术,成立了法兰西学术院,支持文学艺术的创作,同时他也对它施加了控制,于是在这个时期的主流文学倡导复兴古罗马的艺术传统,称为“新古典主义”时期,种种据说是来自古代的规范成了当时剧作家和诗人必须遵守的法则。艺术家不能不“戴着镣铐跳舞”。“镣铐”对于舞蹈是一种约束,但约束有时会使人跳出更好的舞蹈。悲剧大师高乃依和拉辛创造了不朽的作品,喜剧大师莫里哀把新古典主义文学推向了高峰。莫里哀的喜剧是新古典主义时代最骄人的成果,同时,又是对这一神圣文学流派的亵渎。就像莎士比亚代表着文艺复兴的高峰与终结一样,莫里哀意味着新古典主义的高峰与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