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许多故事,也许我们早已猜到结局,却仍然无法接受。
柴荣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雪地里奔跑,左脚留下的是仓皇,右脚留下的是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谈不上痛苦,更谈不上悲伤,只觉得喉咙憋着一口气,让自己难以呼吸,小腹中似有一团火,要把自己烧得遍体鳞伤。他想把这团火扑灭,他怕这团火向喉咙蔓延,他觉得这团火中哪怕只有一丝靠近那团气,那团气就会瞬间被点燃,爆炸,他也就该被炸得四分五裂。所以,他疯狂的奔跑,希望天地间迎面扑来的寒风把这团火吹灭。此刻他无暇思考,虽然他隐隐察觉,他跑得越快,风吹得越烈,火却烧得越旺,但是,他不敢停下。
树影斑驳,一闪而过。
终于,他华丽地摔倒。他满头大汗,只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光了一般,自脑袋以下像是没有了知觉一样。周围是那么的安静。只能听到自己凌乱的喘息声。寒风肆虐,夹杂清冷的雪花,,拂过脸颊,钻进发丝,在眼角融化,流淌着冰凉。他觉得夕阳的余辉有点刺眼,缓缓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稀疏的声响由远而近,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处静悄悄,身旁不远正燃烧着一堆篝火,枯木在火堆中噼啪的爆裂。
“你醒了?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荒山野岭?”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柴荣坐起身子,定睛一看,却是一白衣老者。柴荣对其言道,自己姓周名荣,家中不睦,他跑了出来,在山间迷路。
那白衣老者和蔼地说道:“人之传承,如日出之光,茫洋穷乎人间,源远流长。造物恶盈,奇福难享,缺陷世界,总难称意。父慈子孝,十不存一;兄友弟恭,百不存一,夫义妇顺,千不存一。外物之得不得在天,内心之修不修在我,毋弃其之在我者,毋强其之在天者。器量须大,思虑宜远,扭转乾坤,身体力行。其始至微,其终也巨,常存此心,则否极泰来,难者亦易矣;自兹堕慢,则祸不单行,易者亦难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不惜。骨肉之爱,铭肌镂骨,不可苟惜。不患贫,不患贱,不患不才,不患无用,禽兽而不可无者,食物也,人类而不可缺者,志向也。思而后动,无怨无悔,志之所向,无坚不摧。勿为人言所摇,勿为利害所驱,贵贱无定时,贫富无定数,成败无定势,家国无定主。一念之差,南辕北辙。人生百年,木入土中,君王蝼蚁何别耶,文韬武略何别耶,功名利禄何别耶,是非好恶何别耶,俱作黄土。古今达人,言之俱详。人生在世,不求姓名远扬,但求无愧于心。”
柴荣通晓意思,还待再问,突然身后异响,柴荣回头一看,却是绿光无数,他心下慌张,转过头来,那白衣老者及燃烧的篝火竟不知所踪。他不知道那黑暗中是凶禽猛兽还是什么妖魔鬼怪,只知道此时不跑,怕是性命难保,立马撒腿就跑。身后响起了忽忽的风声,杂乱的追逐声,鼻尖传来阵阵腥臭,他慌不择路,见前方不远,有一大树巍然挺立,虬枝苍劲,凌霜雪而不凋,他赶忙爬了上去。这颗树高三四十丈长,古甲龙鳞好借力,针叶葱茏好藏身,百尺无寸枝,高耸入云霄,柴荣爬到一半,本已放下心来,哪知回头一看,头皮发麻,身后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双绿色眼睛盘旋而上,只在身后。柴荣不敢怠慢,更加卖力往上爬,等他爬到顶端,那树像是受不了重力,竟有点倾斜,柴荣正着急间,只听一声虎啸,群声顿歇,红日破晓而出,柴荣方知自己却是在悬崖峭壁的一颗树上,树外就是万丈深渊。他实在提不起勇气再返身爬回去,正进退两难时,却有人在耳边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睁眼一看,原来竟是一场梦。自己好端端的。天色已晚,哪里有什么红日,更别提什么参天大树。等他看清来人,头脑一阵晕眩,怎么一场梦过后又是一场梦?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姑父郭威。姑父此刻正在洛阳,断无在此地的道理,这不是梦又是什么。柴荣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却是自己姑父无疑。自己偷偷往腿上一掐,疼!
等姑父一番解释,柴荣才明白过来。原来等柴氏姑侄二人离开五日,郭威放心不下,便向上司求情,得了假星夜赶来,柴氏二人前脚刚到,郭威便也来了。等郭威到了,距离柴荣出走不过半个时辰,恰好有家丁来报,山林中见到有小主人卧在地上,旁边有一吊睛白虎在旁虎视眈眈,众人不敢上前,都吓得跑了回来。柴氏听了,惊怒交加,有心要跑去救柴荣,却被郭威拦下,郭威叫家丁带上锄头长棍,自己根据向导指路一马当先前去营救柴荣。柴氏也吩咐唤来乡人,带上武器锣鼓,紧随其后。
等郭威找到柴荣,只见四处烟雾缭绕,只有柴荣躺在雪地里。又哪里有什么白虎,地上就连个白兔的踪迹也难寻。郭威翻身下马,把柴荣一把抱起,放上马背,又把身上披风解下盖在他身上。见他醒来,神思恍惚,便简单说明。乡人闻讯聚众而来,见柴荣无事,纷纷庆幸。大家回到庄园,柴氏一家一一谢过乡邻不提。柴氏又来责怪家仆巧言推脱,那几个家丁纷纷叫屈,发誓赌咒,所言非虚。一人看错,倒有可能,四五人异口同声,却是咄咄怪事。
晚间,柴荣见到祖母,倒是十分慈祥。虽然年华垂暮,却是鹤发童颜。佳肴美味餐丰盛,男女老少座满堂,表里不一城府深,其乐融融举杯饮。柴荣看不懂波诡云谲,听不出话中有话。一顿晚饭却吃了十分饱。饭后各房各自安歇不提。
半夜,柴荣展转难眠,门外忽有人轻轻敲门,良久再无声音。柴荣开门一看,却是姑父郭威。郭威轻车熟路,把柴荣引上房顶,两人相隔而坐。四处月色朦胧,群星闪耀,寒风刺骨,树影婆娑。
“荣儿,你是否觉得自己身世凄凉?”
柴荣没有回答。
郭威也不等他回答,继续自言自语。
“旁人皆知我姓郭,却不知我本姓常。我年幼时丧父,随母适郭氏,故而冒其姓。此事连你姑姑也是不知。”
柴荣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像铃铛似的,转过头来望着郭威。
郭威自说自话,从幼年丧父说起,娓娓而谈,像是说着邻家的故事,一说竟是一个时辰。
第二日。郭威向柴守礼提及收柴荣为养子一事。众人皆是吃惊,连柴氏也是定在那里,直瞪瞪看着郭威。柴守礼脸上骤然变色,托言需考虑一番。
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绝门断户向来为中国伦理道德观念所不容。过继不仅解决了养老送终的现实问题和被旁人诟病的面子问题,也为家庭财产继承提供了法律依据,而且有一定的冲喜作用。过继自古已有先例,而且被社会广泛认同。例如三国时期的袁绍,他出身官宦世家。自高祖父袁安起,四世之中有五人官拜三公。父亲袁逢,官拜司空。叔父袁隗,官拜司徒。伯父袁成,官拜左中郎将,早逝。袁绍庶出,便过继于袁成一房。不过一般的过继多是选择同宗兄弟的儿子,甚少会有人把子女给同宗以外的人为嗣子。虽说唐代以后少数民族随着大量战争入居中原并执政当国,假子制度在中土流传并盛行,但是柴守礼却仍觉别扭,他已故的父亲柴翁是位有名的卫道夫子,潜移默化之下,固执的柴守礼岂肯答应,拖延不过是照顾妹夫的面子罢了。
又三四日,柴荣祖母大寿。是日,良辰吉时,天公作美,张灯结彩,瑞气盈门,鼓乐喧天,鞭炮齐鸣,三代同堂,吉祥和谐,嘉宾云集,送匾祝寿,高朋满座,呈礼献艺。美味佳肴,精美点心,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夜尽兴。
寿宴结束第二日。柴守礼便急忙忙来找郭威商议,两人商量了许久,终于达成了收养事宜,也不举行过继仪式,只是通知族人,同时立字据,找来中人,一起当面画押。柴荣正式拜郭威为父,拜柴氏为母,改姓氏为郭,至于柴守礼,则以元舅之礼待之。从此天下再无柴荣,只有郭荣。
又住了两日,郭威、柴氏、郭荣并随行数人告别柴守礼一家,踏上京洛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