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曰:如斯公主,乃先帝爱女,朕之胞妹。自幼端庄舒睿,丽质轻灵,恪恭久效于宫闱,敬凛夙宵而淑慎。今已年华碧玉,恰适婚之龄,逢燕周两国缔结欢心,朕心甚悦,特赐公主下嫁周室,许予周王弟白琰为妻,择吉日启程......”
回忆牵愁照恨,不止不休,和亲诏书还犹然在耳,蓦然抬头,已到出嫁之日。
“公主,您穿这身嫁衣可真好看。”采苓蹲下身子细心地打理着裙角,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秦如斯翟衣迤逦,红妆初上,静静地站于窗前,遗世而独立,美得不可方物。梨花漫天飞舞,雪絮迷眼,她抬手接了些许花瓣放在手心,然后取出一只锦囊,将它们一一倒入其中,收紧了袋口。
采苓望着秦如斯此番留恋的举动,面露难色道:“公主,您真的舍得就这样嫁到周国去吗?嫁给那个您口中所说的面目可憎之人?”
“没办法,好奇心害死人,你不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啊?就因为这个?”
“对啊,就因为这个。”
“那如果他…他真的是那些人口中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呢?”采苓的口气里明显掺杂了几丝恐惧,“那您到时候岂不是进了龙潭虎穴,插翅难逃了?”
“呸呸呸,你别乌鸦嘴,我只是嫁人,又不是去寻死,谁入龙潭虎穴还不一定呢。”秦如斯用调侃的口吻地说着,心里谋划的却是另一番光景:“哼,越是面目可憎越好,他最好是个肥头大耳的猪头,免得我到时候心慈手软。”她暗暗一咬牙,说话的同时,已将一把鎏金的匕首藏入了衣袖之中。
“公主,时辰到了,该启程了。”
身后传来婢女的召唤,秦如斯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微仰下巴,挺直了腰板,从容地踏出了寝宫。
送亲的仪仗队早已浩浩荡荡地等在昭和殿的广场中央,秦颢面无表情地携皇室宗亲及重臣站在高台之上,眼中毫无波澜,直至秦如斯身披嫁衣出现在面前。
风卷罗裳,火红的嫁衣翩若惊鸿,映在他深邃的瞳孔中,分外扎眼。然而在这个女孩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她却被包裹成了精致华丽的政治礼物,被自己亲手推向了敌人的怀抱。
“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意,只要你说你想留下,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可是为什么……?”
秦颢无奈地微闭双眸,心中痛惜之余,愈发自责不已。他深知,自己所谓不想被自私束缚而表现出的大义凛然,并没有成全任何人,只会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徒添伤感和念想。
秦如斯在诸人面前站定,屈膝叩首,朝秦颢跪拜在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走了,无论她之前佯装得如何坚强,如何嘻皮笑脸,都敌不过离别前那汹涌澎湃的不舍之情。
“谢皇兄这些年的庇护和照顾,如斯就此别过。”
“快起来。”
秦颢低垂眼眸步下台阶,俯身将秦如斯扶起,原本有太多话想要说在离别之前,可如今望着她竭力隐忍所佯装出的平静脸庞,秦颢只觉心如刀绞。原来再多的言语,与这相隔千山万水的距离相比,终究是那样苍白无力。
“到了周国,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小心,只有你过得好,我才会安心,除非......”秦颢欲言又止,眸子里透着零星的泪光,“除非你想让我愧疚一辈子。”
听着秦颢这番话,秦如斯只觉胸口闷得生疼,可是她很清楚,有些事情与其倾诉,不如深埋心底,或许很久以后再提起,无论是所述之人还是听者,都只会一笑而过。
“皇兄你放心吧,我是那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吗?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不是你替我选的。”
“可是在外人眼中,你就是一份厚礼,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政治牺牲品,”秦颢神情悲悯,加重语气逼问道,“值得吗?”
“值得啊,什么有去无回,话可不能说的太早。”秦如斯瞪了一眼他身后的王公大臣,故意抬高了音量,“这是我的人生,轮不着别人多管闲事,评头论足。”
秦颢此刻才真正发现,秦如斯离去之心有多决绝,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稚气的脸上写照着能够独当一面的成熟与坚强。她不再只是宫闺中那个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的公主,亦不再需要捧在手心的庇护,她能凭借一身傲骨肩负起国家荣辱,用一颗玲珑之心砥砺前行,行路致远。
秦颢突然觉得,眼前的秦如斯不同于从前任何时候,让他既惊喜,又陌生。
“皇兄还记得,儿时在天阑塔上立下的志向吗?”
“当然记得。”秦颢目光如炬,“一统天下。”
秦如斯点点头,凝视着远处飞扬的花海,满怀期许道:“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周国的土地上也开满雪白的梨花呀。”
“小斯……”秦颢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心中动容,眼中映着一份坚定的执着,“我答应你。”
“那一言为定?”
秦如斯伸出手心,秦颢释然一笑,与她击掌为誓。当掌心相碰的刹那间,一种如释重负的通透感从心底升起,让秦如斯仿佛看到了未来。
“无论我去到多远,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亲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二人相视而笑,离别的悲伤皆一一化作朦胧的泪眼,融入了彼此的目光中。
就在此时,一方青白色的绣花锦帕随风飘到了秦如斯的脚边,她刚想弯下身去拾,一直跟在秦颢身后的高皇后突然快步上前,委身捡起,面露尴尬之色朝秦颢请罪道:“陛下,这本是臣妾想要赠予如斯公主的临别薄礼,却不料没收好,从袖中掉了出来,是臣妾一时失神,还请陛下恕罪。”
“皇后无需自责,”秦颢拿过她手中的锦帕细细端详道,“这梨花绣得很漂亮,既然是要送给小斯的,你就亲手交给她吧。”
听到秦颢的夸赞,高皇后显得很高兴,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锦帕,转而递与了秦如斯:“小斯,我知道你喜欢燕国的梨花,所以就绣了这方帕子,希望能让你带着留个念想。”
秦如斯凝视着上头独具匠心的那棵盛放的梨树,一股感激之情溢上心头:“真美,皇嫂有心了。”
“这宫里少了你都不热闹了。”高皇后眼泛泪光,“要常写信回来,让我们知道你过的好不好。”
“我会的,皇嫂也要快些为皇兄添个小太子呀,我还等着做姑姑呢。”
想到上一世秦颢病重,膝下无子继位,四方诸侯虎视眈眈祸乱朝纲,使燕国陷入内忧外患之境地,这才让他国有机可乘,她此番话,确实出于真心。
高皇后略显羞涩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秦颢,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视线仍是落在秦如斯身上,眸子瞬间黯淡了不少。
此去山高水长,再会之日更是遥遥无期,如今的拖泥带水只会让大家徒添伤感。秦如斯望了一眼身后早已等候多时的送亲队伍,把心一横:“我该走啦。”
她躬身行礼拜别,秦颢收敛起悲喜,怔怔地注视着她,拳头紧握,不发一言。然而秦如斯不敢抬眼去看他眼底满溢的痛心与不舍,而是决绝地转过了身。
今日一别,身后所有的人和事,从此以后只能靠仅存的回忆去勾勒出曾经美好的影子。自己往后的一悲一喜,一举一动,亦不再是个人荣辱,都将被烙上燕国的印记。
“不能哭,不能哭......”
背后那道眷恋不舍的目光灼热了脊背,秦如斯强忍着泪水,只觉脚步重如千钧,每走一步,都能牵扯出心底无比压抑的痛楚。
罡风吹尽离人泪,经年此去人独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