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一切都很恍惚。仿佛隔着一层薄纱,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光亮,映出有人在奔跑。恐慌在人们心中蔓延。
有人来了。不止一个,而是一队。他们黑乎乎的,仿佛高大的金属人。他们有绿色的眼睛,没有眼睑,一直瞪着,浑身散发着一种叫恐怖的气味。还有火,不停地闪烁。他们用火杀死村民。无数闪烁的火光之间,大人惨叫着倒下,小孩在尸体间号啕大哭。很快,似乎所有大人都死了。巨人们消失了,除了几名孩子的哭声,周围静的可怕。天地似乎在此刻变得无限高远宽阔,仿佛宇宙中只剩下这几个孤儿。
孩子哭累了,泪也流干了,蜷在地上,有的睡着了,有的神情恍惚。此时,又有人来了。不是黑色的巨人,而是穿着布衣的正常人。他们交谈着,救起这几个孩子,他们的话就像另一种语言,但既然已经得救,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这些人堆起尸体,一把火焚了。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小不点闭紧眼睛,但是火光太强,依然刺眼。
小不点醒过来,下意识地用手遮住眼睛,他眯着双眼,反应过来到是有人在用手电照他。但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不是手电,因为光很柔和,甚至可以说比较暗,应该是胸灯。“谁?”他低声问,同时向左右看了看,大家基本睡得很死,身边的同龄战友嘟囔了几句,翻个身接着睡。
对方没有答应,于是小不点又低声问:“你是谁?”
但对方依然没有回答。指缝之间,小不点只能看到一个黑影蹲在他面前,至于面貌,根本看不到。那个人的手半捂着胸灯,将灯头照向自己,小不点看到一张精致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在灯光下更加明亮,薄薄的嘴唇微微噘着,显得非常可爱。
“姐?”他有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喜悦。
雅典娜看着他,微笑着。
雅典娜在刚加入青年队时对小不点说她会走一阵子,但是一走就是四年。中间一次也没回来过。小不点日思夜想,但是一直没有姐姐的消息。冲锋陷阵的不是他们,没有人会讨论青年队的事情。
他曾以为雅典娜死了,悲伤过好一阵。那段时间他食不下咽,晚上辗转反侧,不知何时才能入睡,醒来的时候脸上常印着泪痕。后来,这种日子也渐渐过习惯了,他发现原来接受一个人的死并没有他预料的那么慢,事实上快到令他有些厌恶自己。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吗?还是仅仅是这个时代导致的?他总是在想这些问题,没人愿意跟他讨论。在朝不保夕的年代,谁在乎这些。
但是不用再疑惑了,雅典娜回来了。他轻快地跳起来,拉着雅典娜的手,溜到了帐篷外面。夜晚的营地总是有巡逻兵,被带到会遭到处分,所以他们小心地钻到了一间放置杂物的帐篷里面。
雅典娜看着小不点,四年不见,他长高了很多,虽然依然不高。真是个小不点……她心想。但是毕竟弟弟变得强壮多了,这令她很高兴。
在小不点看来,姐姐变得更加高挑,更加美丽,美得有点让他窒息。四年的磨练使她胳膊上有了些肌肉,腿也粗壮了,而这些都让她的体态更加完美。她还是带着军帽,在两鬓处可以看到头发,很短,但至少她不再是秃头了,这一点小不点很高兴。
他们拉着手,对视了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小孩才会叽叽喳喳,他们已经成熟了。他们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心灵比外表要苍老无数倍。他们早已经不算小孩了。
“四年了。”小不点终于开口了,竭力不让眼泪涌出来,“你们去了哪?还以为你死了。”
雅典娜抿住嘴唇,显然也是在忍住不哭。她摸摸小不点的脸颊,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打仗去了。先是保后勤,后来就上前线了。”
“不是说不上前线吗?”小不点有点后怕,雅典娜一定不止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们的这次相见是多么幸运……
“本来是不用上前线的,直到后方变成了前线。”
“我们输了?”小不点平静地问。
失败的恐慌总是弥漫在空气中。军中严令禁谈战败,违者按“散播消极思想罪”论处,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联合国*军从来没取得过战略优势。年轻人们会在三两一伙的时候小声谈论着来自前线的消息,同时紧张地四下环顾,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家伙”,也就是宣传部的耳目。
小不点知道近期联合国*军在战略上有很多失误,失掉了几个大矿,主要是铜矿,还有一个稀土矿。虽然在几场遭遇战中取得了战术胜利,但是整体的局面是他们渐渐失掉了和革命军的军事制衡能力。对于战败的传言,小不点每天都能听到,他早已经不把它们当回事了。
“还没有。”雅典娜说,“我们没那么容易输。”
小不点嗯了一声,点点头。
“姐给你个礼物。”说着她从裤兜中掏出一个东西塞在小不点手里。
小不点感觉到那个凉冰冰的东西,惊讶地张大了嘴:“你获奖章了?”他双手捏着奖章,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心里高兴得像是自己获勋一样。看了一会,他垂下手,眉头紧蹙,阴沉地盯着雅典娜。
“怎么了?”雅典娜疑惑地问。
小不点将奖章递还给她,低声问道:“你受伤了吧?”
雅典娜没有说话,目光低垂,默默地接下奖章。你这个傻瓜!她骂自己。她本不想告诉小不点这件事,只怪自己太爱炫耀……但是现在也没必要瞒着了。“是。”她点头承认。
“哪儿伤了?”
她拍了拍小不点的脸蛋,“早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打仗不受伤?”
“我看看。”
雅典娜看着小不点,小不小点也看着雅典娜,没有丝毫退让。没办法了。她叹了口气,退后两步,解开单带扔到地上,掀起衣服,露出纤细的腰肢,在小腹上有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到体侧。
小不点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伸出手轻触那道伤疤。雅典娜轻喘了一声,小腹微微收紧。手指在白皙的皮肤上沿着那道伤疤滑下去。小不点低下头,深呼吸了几次,然后站起身来,帮雅典娜拉下衣服。
“弹片划的。”雅典娜说。
“还有。”小不点依然阴沉着脸说道。
“什么?”
“伤很深。但是不值一个奖章。还有别的。”
雅典娜再次叹了口气。“是。”
“哪儿?”
“头。”
小不点心里一震。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头。他伸手摘掉了她的军帽,雅典娜的头发长得好好的,黑亮的短发很干练。小不点的手掌按在她的头上,手指在发间摸索,当摸到额顶,他仿佛被电了一下,立刻将手抽回来。她看着雅典娜的眼睛,觉得对方的形象渐渐模糊,仿佛沉入了水底。
“别伤心,”雅典娜说,“姐没事。”
小不点一个劲点头,咬着下唇,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摸到了一个很大的疤,还有被粗暴地缝合的痕迹。她做了开颅。
“弹片。”雅典娜知道他想说什么,“两年前我们被包围了,突围的时候被单片划伤了肚子。半年前参加一次突袭的时候又被弹片砸穿了额骨。有钢盔,才没死了。”她轻描淡写地叙述着生死之战,仿佛说的是别人。
“半年前的突袭?”小不点重复着,他对雅典娜所说的两年前的突围并不知悉,但是“半年前的突袭”,他是听说过的。
从战场回来的前辈们称这次行动为“落日合围”,他们的侦察兵早已盯上了一个正在返回革命军主营地的旅,于是策划了四个团在落日之时的围攻,当时那个旅正驻扎在山脚下。那是一次难得的胜利。
但他们对付的是重装甲兵。即使是正规军也不愿意和重装甲兵交手,而雅典娜所在的青年队,竟然被派去执行这种任务。
小不点在战争局势这堂课上听教官讲过重装甲兵的事。那个戴着厚眼睛的的瘦小老头对那支部队的定义是:所有对手的噩梦。他经常对学生们说:“如果你们接到与重装甲兵作战的任务,就等于直接告诉你你加入敢死队了。”
在这场突袭中,重装甲兵全军覆没,联合****缴获了大量重武器,但同时,一个半团也灰飞烟灭了。
小不点一把搂住雅典娜,紧紧地抱着她,眼泪流了下来。他没有哭出声,但他无法抑制自己身体的颤抖。雅典娜顺从地贴近小不点,她低下头,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双手温柔地搂住他的身躯,手指攥住衣服的褶皱。她同样没有出声。但小不点知道,她也在哭。
两人就这样抱紧,流泪,无言。
伤感过后,两人擦干眼泪坐在一起,靠着对方,聊起自己的经历,言语间也多了些轻松的欢笑。
小不点清晰地记得这几年的几件大事,因为实在没有多少事情值得记住。他还在学习战争技巧的阶段,没什么刺激的经历。但他从运回的伤员嘴里听说了一些消息,大致了解了战局。每个伤员都认为他们快输了。
“不能说诸神不眷顾我们。”小不点叹息着说,“我们曾经有史上最伟大的战士,但是——唉。”
“一个人什么也改变不了。”雅典娜告诉他,“况且,即便是一百个完美的战士也比不上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将军。‘不死’在世也未必会改变什么,但只要再出一个‘铁将军’,现在的局势就会大不相同。”
小不点知道雅典娜说的是谁。这位军中无人不知的“铁将军”是和战神“不死”同时期的著名将领。他率领当时联合国*军的王牌部队——“铁人军团”,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威震八方。
相传此人身高两米,虎背熊腰,不怒而威,据说和“不死”也私交甚笃。当年他率领“铁人军团”连败革命军大小战役数十场,将联合国*军的势力范围疯狂推进几百公里,革命军因此几年之内不敢有大动作。
但讽刺的是这只拥有10年不败纪录的军团历史上只败过一次,就是败在了专门为对付他们而组建的重装甲军团手里,这一败就是全军覆没。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铁人军团”了。
“我不懂战略。”小不点摇摇头说,“战术战略课我总是被教官骂。我只想成为一个完美的战士。”
“你一定可以的。”
小不点侧着头看着雅典娜:“我想像你一样。”
雅典娜笑了笑:“‘不死’才是完美的战士。”
“你也许会超过他。”
“他是传奇。这种人不会再有了。”
“也许吧。”但小不点不赞同。
他们有一阵没有再说话。小不点枕着雅典娜的肩,雅典娜枕着小不点的头,周围很静,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帐篷外偶尔会有巡逻兵走过,枪口下的战术灯的强光透过防水牛津布慢悠悠地划过,让小不点可以看清雅典娜搭在膝头的手——那双修长的玉手。
雅典娜忽然开口,轻柔地说道:“要是没有战争,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安静地生活。是不是很好?”
“要是没有战争,就没有你我了。至少没有你了。”小不点嘴上很理智,但是心里也在想象着没有战争的日子,和雅典娜生活在一起。
“哈哈,是啊。”雅典娜惨淡地笑道,“我是因为战争才出生的。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知道吗,我去过育婴殿,”她冷笑一声,“说得好像那里是神殿一般。四年前我去体检,没通过。那里……真是个地狱。新生的婴儿被堆在一个个大澡盆里,等着做体检,没人关心他的生母是谁,甚至连生母本人也不关心。她们只是在生,她们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是谁。
“每天都有很多男人进入育婴殿,然后很快从后殿离开。我父亲当年肯定也像他们一样,急匆匆地走进去,找一个刚完事的女人,然后……天知道他去过多少次,或许现在也去?或许早已经死了。他有多少个孩子,他自己也不会知道。或许死在落日合围的半个青年队的战友里,有我的兄弟姐妹也未可知。一切都是为了打仗,打这场该死的仗。”
“至少你还有我。”小不点握住雅典娜的手说道,“你不知道父母,我没有父母,彼此彼此。”
雅典娜欣慰地笑了,声音很轻,很甜。“没错,我们还有彼此。”她搂着小不点的肩,轻轻摇晃着身子。
“什么时候走。”小不点不想问,但是总要面对。
“一周后。”
小不点心里什么东西坠了一下。“去哪?”
“上前线。”
“然后呢?”
“恐怕不会回来了。”
“那就是说——”
“你要再过六年我们才有希望见面——等你也上了前线。”
小不点知道这只是安慰的话。在前线相遇?这是什么概率啊。但是他没这么说,只是赞同道:“对,还有希望。”
“是啊,”雅典娜叹了口气,“总有希望的。”
这一周也许是小不点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在一起聊天,每晚他们都是这样偷偷溜出来,在杂货帐篷里互相依靠着。最后一天,在依依不舍的分别后,雅典娜拉着小不点的手,吻了他的额头,然后归队了。小不点回身跑开了,他不想看着雅典娜离开,但是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此后小不点再没有在营地里见过雅典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