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旅行真是一件无聊事，沿途风景开始看很新鲜，多看两天，也就麻木了。衡予百无聊赖间，把姜繶召唤到自己的马车里，稍微解闷。
四目相对，开始是有些尴尬，不过姜繶很快就不尴尬了，她想问的太多了。从乾元的风土人情，到各国的特色美食，都不耻下问，增长了知识，顺便还能猜想一下此时的年代。衡予这两天晕车的情况好了很多，姜繶既然这么好学，他就随意讲了讲。各诸侯国数量很多，关系很复杂，姜繶历史不好，越听越懵，不由有些气馁。衡予被连问了数十个问题，讲得口干舌燥。他颇有内涵，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而是拿着茶杯啜饮了一口。
一路上挺顺利的，行人不多，道路出乎意料的平整，就古代而言竟有这样的驰道，真的不算旅途颠簸了。马车向前飞驰着，姜繶忽然想起蓉儿来，上次她被关禁闭，自己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也不知现在如何。“公子，你后来把蓉儿怎么着了？”
“咳咳咳。。。”衡予一口茶呛在嗓子眼。
“女人怀孕，其实是挺凶险的。”她担心的说道：“府中有医生照顾，我也就是多嘴说一句，怕她年纪小不懂这些：怀孕中后期千万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要吃太多，不然胎儿太大，容易难产，你千万要告诉她。”
“医生？你是说医婆？你倒是好心。。。”衡予略感奇怪，她自己年纪也不大，怎么口口声声好像是蓉儿的家长一般。他忍不住打量她，在这方面竟然也颇有见地，真是迷一样的人物。“这件事我还没有告知宗庙，府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你要守口如瓶才好。至于赵氏，你不必在意。”
挺怪的，有了孩子应该是开心的事啊，姜繶一脸不解。
“既然你提起此事，我倒是可以跟你说说，赵氏。。。是世子的眼线，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姜繶有些震惊。这是她第一次听衡予说起世子的事情，世子，也就是他的哥哥了？在这之前，她觉得衡予脾气有些别扭，行为做派倒挺随和的，并不怎么像身份尊贵的王子，也不曾听他提起过宫里或者其他达官贵族。然而衡予一旦说起这些事，宫闱隐秘就显出峥嵘了。
“我府中看似平静，实则密布眼线，各方势力都有涉及。除了世子，还有我二哥，甚至长公主的人。你要小心谨慎些。”
姜繶沉默了。
“赵氏入府之前，曾是世子的侍婢，她被赠与我，是世子的试探，我自然不可露出破绽。至于她腹中之子。。。我肯定，绝不是我的孩儿。”
姜繶瞪大了眼睛。这。。。信息量也太大了。女人竟然可以被赠送？想想蓉儿娇美可爱，十几岁的年纪，却被人当成货物一般送来送去，身不由己，真是没人权。至于衡予。。。姜繶瞟了他一眼，蓉儿的孩子竟然不是他的，这绿帽子戴的，好淡定呀。他既然这么肯定，那孩子是谁的呢？是世子，还是其他人？蓉儿年纪这么小，却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不简单，是世子授意的吗？而且，这么秘密的事情，衡予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他吃定了自己不会背叛他吗？姜繶一阵害怕，不由得问道：“公子，这么机密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我？”
“怎么？”衡予淡淡的说道：“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如今你已入了我公子予的府邸。你会背叛我吗？”
她摇了摇头。
“既不会背叛，告诉你也无妨了。”
自己的小命果然捏在他的手里，姜繶心中有些乱。她思索片刻，问道：“公子，我是你的奴仆吗？”
“你入府以来，本公子以礼相待，你觉得这是奴仆的待遇吗？”衡予口气越发冷了。
姜繶又摇了摇头。“公子慷概大度，聪慧过人。先前不计较我的无礼，大胆赏识和信任我，十分礼遇。公子既果敢气魄，又高贵贤明，是谦谦君子，芝兰玉树，德才兼备。我十分感激和佩服。”姜繶露出真诚感激的神色，先狠狠拍了一阵马屁，又露齿一笑：“既然如此，我和公子就是君子之交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公子对我的大恩，我时刻铭记于心，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做出背叛公子的事。”
这是姜繶对衡予第一次正经说出这么多话。她害怕衡予有朝一日不相信自己，会随时杀了自己，又或者将自己像蓉儿那样送给别人当玩物。她将他捧得高高地，心里却是希望他真的能一直这么君子。
衡予越听眼睛睁得越大。眼前这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居然有这样的谈吐，这番话自己竟无法反驳。还是小看她了，他惊疑不定的想，她的见识和口才，即使与王畿内的卿大夫相比也不会逊色。这女子是谁，到底是不是万泉的细作？他有些庆幸自己救了她。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衡予敛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卿口吐华章，让人闻之忘俗。”
见衡予动容，姜繶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马屁拍的好呀，不管未来发生什么，希望他能记起今天的话，不要轻易就把自己咔嚓了。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回答道：“公子华贵非凡，是一等一的君子，等闲言语不足以形容。”
衡予若有所思。“你是不是钟情于我？”
天上炸出一个响雷，海上拍过来一个大浪，山上滚落一块儿巨石，姜繶感觉统统砸到自己头上，砸出了个包，包上还写着几个字：马屁拍过了。
“咳咳。。。我与公子，是君子之交，绝非儿女情长。”
“唔，这样啊。”衡予将眸光聚到姜繶脸上，下巴微微上扬：“可惜了，你若真是钟情于本公子，倒是可以考虑娶你为如夫人。”
如夫人？就是小老婆咯？Excuseme？姜繶垂下眼睑，努力掩饰诧异后的愤怒。到今天为止，自己对他的印象都不错。他救过自己，也算以礼相待，没谈论过出身和等级，但是他刚才说的话，刷新了自己对他的认识。
在他看来，嫁给他做妾一定是自己的荣幸了吧？一个人的终身幸福，也是他施恩的范畴？且不去考虑他已经有那么多妾室，想想毫无地位的蓉儿，再想想这奴隶尚存的时代，他死了十有八九还要给他陪葬，真是宁可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嫁给他啊！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优越感。古代人的观念和自己果然差了好几千年。
“公子，你实在是误会了。”姜繶眼观鼻，正襟危坐。衡予探究的目光如雷达反复扫过，却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连他略带遗憾的眼神，也被她完全屏蔽在自我保护的安全罩外。
旁晚时分，按照计划衡予一行人进入了要邑奄。天色阴沉下来，乌云在低矮的头顶集结，眼看就要下雨了。车队徐徐驶向城池外围的驿站，并不打算进城。
奄曾经是殷商的都城，虽然商王后来迁都，奄的城池和规模都被保留下来了。高大坚固的城墙绵延数里，夯实墙头上还隐约布着哨岗。巨大的城门远远可见，城门处行人如水流般往来不息。
姜繶趴在马车的窗户上，掀开一角锦帛，有些不甘的问衡予：“公子，前面是哪里啊？好气派呢，咱们不去看看吗？”
“前面？自然是鲁国的城池，奄。”
“鲁国？匽国，鲁国。。。”姜繶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她激动的问道：“我们现在是在春秋战国时期？”
“什么？春秋战国？这是何意？”衡予一脸狐疑。
难道不是么？姜繶很迷糊。她不知道的是春秋战国是后人对东周的称呼，而她穿越来的时代却是西周，比春秋战国还早了几百年。此时周天子管辖下诸侯国众多，匽国和鲁国都是其中一个邦国而已。未得到答案，她不甘心又问道：“那现在的皇帝是谁呢？”
“看来你失忆很严重。”衡予理了理衣衽：“黄帝是谁？好奇怪的说法，你是问天子的姓氏吗？王的名讳怎可轻易提及？”
再想说什么，却对上衡予勿谈勿问的严肃神情，姜繶觉得自己很挫败。不认识字，无法从书籍中知道现在的年代，又问不清楚，这是一个文盲的悲哀啊。
“那，公子，为何我们不进入鲁国的城池呢？城里吃饭至少要丰富可口些嘛。”
“嗯。。。”衡予眼神有些飘忽，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冷傲的说道：“本公子可是匽国勤酬君，甘棠召公的晜孙，若出示文牒信物，势必要与鲁国那些迂腐的士族交际一番，本公子觉得，很麻烦。”
姜繶听得似懂非懂。
“那。。。如果不出示身份，悄悄进城，如何呢？”
衡予意外的看了姜繶一眼，“唔，这倒是个办法。”这个时代的人以姓氏出身来划分社会地位，作为贵族，公子予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尊敬和优待，对于自己高贵的身份他早已习惯，行事做派都会顾忌姬姓贵族的体面，至少表面上，像姜繶所说，肯定是个谦谦君子。而隐藏身份么，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毕竟这样不够光明正大，不够体面。
姜繶这样提议，衡予明白她是想去奄游玩一番。衡予沉吟片刻道：“明日我们在驿馆休息一天，魏信等人会进城采买，你如果想去玩，可以和他一起。”
耶！终于不用这么闷了，姜繶想，这次无论如何，要买一把宝剑。
驿馆的附近有很多民宿，刚才路过的时候，姜繶发现那边聚集着很多姑娘。她们或站，或坐，穿着大多鲜艳，并且对着往来的人频频招徕。有一些姑娘唱着软软的小调，惹得男人们调笑不已。姜繶看见有几个路过的兵士和马夫直接拖了姑娘的手，走进了屋子里。
“那边是什么地方？”不会是自己想的那种地方吧，古代人怎么会这么开放？她暗自嘀咕。
衡予挑了挑眉。“男欢女爱的地方。”
还真是。。。
看衡予一脸自然的表情，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姜繶简直奇怪到了极点，这到底是哪朝哪代，一直在刷新着她的认知。
周朝是中国礼乐文明的起始，《周礼》和《周易》从西周开始便已流传。这时的人们开始注重礼仪制式，区分贵贱、尊卑、长幼、亲疏。但是由于保留了奴隶社会和原始社会的民风，此时的黎民百姓质朴纯粹，没有封建思想的约束，男女之间是自然而开放的。像姜繶看到的那种妓寮，在各诸侯国也都随处可见，贫穷或没有家族依靠的女人，通过和男人欢好换取生活必需品，并不会被人诟病指责。
鲁国的驿馆条件很好，干净整齐，但并不开放给所有行人。驿馆的厢房，马厩，以及一切需要的饭食用品都必须支付一定的报酬。衡予出手很阔绰，给驿馆的小臣直接打赏了十个铜币，又顺手给了姜繶五个贝币，让她明天去集市花销。
饶是对这个时代的风俗、语言、吃食等已经适应了很多，姜繶翻看着手中的钱，还是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怎么花啊，这些贝币价值多少？还有，怎么会是贝壳做的钱呢，这东西难道海边不是多得泛滥吗？她向衡予道了谢，揣着一肚子问题去找郑厨子去了。
“膳夫郑，明天你也进城对吗？”
“正是。我要补给些许肉食和小菜。”
“我也要一起进城，你帮我看看，这些钱够买一柄剑吗？”姜繶将手摊开，向郑秀展示那些贝壳做的钱。
郑秀立刻现出羡慕的神色：“公子对你真是太好了！这些都是公子赏你的吧？”
“是呀，这很多嘛？”
“对于卿士贵族，这些自然算不上什么，但对于我等黎民，却是非常多了。”郑秀搓搓手：“公子慷慨，每年除夕会赐我等奴仆一人两枚贝币。你手里的钱财，超过我两年的收入了。”
姜繶暗暗咋舌。衡予挺大方的嘛，这样的话问郑秀等于变相炫富了，有些不合适。她按下起伏的心情，笑眯眯的岔开话题：“太好了，明天我要去买剑。你说，奄的城池里有这样的店铺吗？”
“那是自然。毕竟是前朝古都，听说奄的高台连匽邑都有所不如呢。匠人工坊么，自然有的。”
盛夏的夜晚，暴雨来袭。好在衡予一行人已经在驿馆安顿好了，没有淋到雨。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吃过早饭，魏信带着姜繶等人进城去了。
魏信向城守说明来意，并呈上了印着公子府印鉴的帛书，以证明他们是公子予的从人。没有意外，他们顺利进了城。魏信叮嘱姜繶不要乱跑，说等他们的差事完结，会带她逛一逛。
这。。。简直是监视嘛，姜繶略有不满。不过她也不认识路，想想还是乖乖跟着大家了。
此行主要目的就是采买各种吃食，而魏信也不忘采购了一些药材，下次衡予要是晕车，就可以熬点草药了。他们这群人一入集市，就被周围的人频频注视。也是，集市其他的人都是拿粮食布匹以物易物，而他们出手大方，直接付西周各邦国通用的铜币，小贩们都特别热情，兴高采烈的围着他们，推销各自的货物。
一个带着蓝色布巾的妇人捧着一筐桃子，卖力的挤到姜繶身边：“岱山的桃果，甜香多汁。只要一个铜币，可要么？”
姜繶看那些桃都粉红可爱，正要说话，却听魏信不屑的说：“这位大娘，一个铜币，足可以买一车桃果了吧？岱山踞奄足有二百余里，你这桃儿嘛，是挺不错的，但若真是岱山的，到这儿肯定陈腐了，绝不是那个模样。我们虽不是鲁国人，也不好欺骗的呀。”一席话说完，那妇人面有惭色，慌忙自己退出去了。
古人也有奸商，真没想到。姜繶佩服的看了魏信一眼。他昂首挺胸站在一群人中，唇红齿白，丰茂的乌发整齐束在头顶，是个俊俏又精明的少年郎模样。姜繶打量着他，暗想他年纪不大，却挺有见识，待会儿逛街最好和他一起，免得被商贩忽悠。
集市除了吃食，布帛，还有很多没见过的物事，姜繶看了又看，觉得很好玩。渐渐到了正午，天气也热了起来，好在魏信等人都完成了各自的差事，他们一边打听一边找到了姜繶感兴趣的匠人工坊。
“姑娘，鲁国的匠人手艺精湛，兵器向来颇有名气。此次若是能买到白刃，姑娘定能如虎添翼。”
“白刃是什么？”姜繶露出请教的神色。
“白刃，就是陨铁所制的刀剑，锋利坚硬，比青铜可要好。”
“嗨，就是铁剑呀。”姜繶不以为然的说：“我只是觉得既去参加比武，身上没有武器实在说不过去，至于是铜是铁，我就无所谓啦。”
魏信向来少年老成，此时也露出浅浅的惊愕。“那怎么能一样呢，学武之人，争斗中常常惊险万分，若手中兵器胜对方一筹，便也多了一分获胜的机会。姑娘若手持白刃，功器盛典中将对手的兵器削断摧毁，也未可知啊。”
原来是这样，姜繶这个菜鸟总算明白了一些。向魏信道了声谢，她们二人一起进了铺子，其余的人守着早晨买的货物，在门外等候。不过魏信这次失算了，工坊的人说，整个鲁国都没有白刃的兵器，即使有，也都被卿大夫们收藏了，哪儿轮的到普通百姓们来买呢。
姜繶最终买了一把普通的铜剑，长一尺半左右，她拿在手里觉得小巧灵活，还算是满意。
铜剑花了姜繶四枚贝币，她将剩下的一枚钱放回荷包里，郁闷的想，这钱花得也太快了，看来暂时还是得跟着衡予，否则她肯定会饿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