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给点吧,给点吧!”一群男女老少混杂的乞丐手执破碗,沿街排开。大多数行人只得敬而远之地让开他们行走。
大街上旌旗招展,仪仗威严,一个车队浩浩荡荡从皇宫驶出,往西而去。主干道已经封闭、清场了,禁军开道,前面的行人车马都被强行赶到路边去了。开道的禁军将士路过乞丐们面前,乞丐们仍旧端着乞讨的破碗,怯怯的,又不肯放弃这个机会。
“去去,退后,退后!”禁军士兵用戒棍和长枪,将太靠近干道的人逼退。想这大唐盛世、天子脚下,却是乞丐成群,早成了社会的诟病。你不给呢,这些人可能真的有困难,家中的确揭不开锅、父母子女等着吃饭看病;你要给了呢,结果就很难逆料:要么,紧跟在这个老乞丐后面的一群男女老幼、康健伤残的“乞丐”全部压上来,让你措手不及、银包掏空,要么,这乞丐见你给少了还死缠烂打一路追击,要么,到午后在另外一个地方再碰到这乞丐的时候,他还伸手来要,而且,索要的银两要加倍他才肯罢休,要么,还有更让人跌眼镜的事情是,这乞丐一转身,骑着高头大马、乘着宝马雕车洋洋而去,出入豪华酒肆饭馆、烟花巷柳之地!要么,这乞丐说不定还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购置产业,身居大宅别院、家有良田旺铺,妻妾成群……
深得皇上宠信的太监陈弘志乘坐着六乘大车,前呼后拥,向凤翔出发。作为迎奉释迦牟尼指骨的钦差,陈弘志的排场可谓够大。一路穿州过府,自是如此:仪仗威严,禁军开道,地方上的一切车仗、行人一律让行。每到一地,地方最高长官必须亲自出迎,还要组织地方官吏、乡绅给陈公公及随行人员送上特产、金银玉器,博得公公的赞誉。
“小杨子,前方到了何地?”行走了半日,陈公公问车驾前的小太监。这小杨子此时还很年轻,为人很是机灵,名叫杨复恭,此人深得陈弘志的器重,后来也独掌大权,在朝廷中呼风唤雨很多年。
“公公,前面不远就到扶风了!”杨复恭回道。
“哦,那再加快一些,都有些乏了,今晚就住扶风!”这长安到凤翔三百余里,陈弘志的车仗起码要行走五六天。穿州过府都有地方款待、接风,安排得妥妥帖帖。当然,这扶风也不会例外。
扶风城外,十里长亭,黑压压的跪了一片,王县令带着衙门公差、乡绅土豪夹道迎接,而且都是跪迎。陈公公被迎入扶风县衙,山珍海味、好酒好菜早已准备停当,王县令还专门找来了当地能歌善舞的美女、乐师,歌舞相伴,好不热闹。酒足饭饱之后,自然是五六名当地绝色美女给陈公公捶背松骨、为他暖被,陪伴他度过良宵。虽为宫人,陈公公却也嗜好美女,哪怕是揉一揉、摸一摸、抱一抱,心里都是畅快异常,笑容满面。这王县令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颗足有大碗那么大的夜明珠,说是孝敬公公;至于金银玉石则一大箱,放在卧榻之旁,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沿途这些地方官,为了迎接陈公公,可谓绞尽脑汁,招待送礼新招迭出,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这日,陈弘志的车仗终于到了凤翔。凤翔的地方官接待陈公公的隆重程度当然不会亚于扶风了。他们出迎的阵仗更大、招待的宴会更加阔绰、送的礼物更是贵重而繁多。当然,凤翔是个比较大的地方,入夜,选送来的美女就更加出色,更入陈公公的法眼。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声色犬马对于太监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但对于陈公公来说,却是相反。就算是在宫中,近年来皇帝迷恋上了佛法、炼丹和马球,三宫六院美女如云却是无心无力临幸,这可是陈公公的大好机会,他是每天要与五六个宫女嫔妃亲热,有的时候甚至不下二十个!这些常年深藏冷宫一般的宫女嫔妃,与陈公公本就熟识了,默契异常,似乎也得到了快乐,暂时忘记了她们生命中最大的不幸竟然是被选纳入宫!就连那已经为皇帝生育了一子李恒的郭贵妃,半月、一月见不到皇帝的面,也暗中投入了陈公公的怀抱,只要一有机会,就要与陈公公耳鬓厮磨,谈天说地。在她的印象里,这陈弘志比宪宗皇帝还要重要得多。但是,倚重皇上的威权,倚重皇帝君临天下的感觉却是另外一种需要,无法割舍,绝不相让。
陈公公聪明绝顶,当然除了勾搭这些女人之外,更是善于从这些女人里面发现和挖掘可以利用的潜能。郭贵妃自然是最值得挖掘的人选之一。有什么好东西,自然要给她送去一份;有什么值得她关注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会让她知道。
半月过去,陈公公终于大功告成,迎奉佛骨入京,宪宗皇帝亲自出宣武门迎接。陈公公看到皇帝隆重的迎接仪式,都在恍惚,这究竟是在迎接佛骨舍利呢,还是在迎接我?!
佛骨盛装在一个黑檀木匣里,外面包着金光闪闪的绸布,然后再用一个大锦盒抬着,有如珍宝,送到了皇宫之中。宪宗皇帝早就请来了各大寺庙的法师,开始闭关敬奉……
佛骨入京的这一天,韩退之受罚的外伤也差不多好些了,被官差押解着离开京城,一路往东,要越过太行、东出秦关。出发之前,押解的官差明确韩退之此去潮阳,每天得赶十余个驿站,八十日要赶到潮阳。退之只能捎信给家里,自己与官差先行,家里人收拾行李物品赶车随后再前往。
知道消息的门生故旧们早就等在东门外,准备给他送行。韩湘站在送行人群的前面,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反复地搓着手,似乎在御寒一般。韩退之黯然失色,没有言语,只是咬咬嘴唇,频频向他们点头致意。他知道,此行八千里,凶险异常,说不定就客死他乡了。他知道,这京华烟云,再见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他更知道,就算这一切都很快过去,但留给自己的青春已然不多。
他背着一个包袱,牵着一匹灰色的廋马,略微佝偻着腰身,花白的乱发在寒风中飞舞着,好像一丛枯萎的衰草,皱褶的衣衫隐隐还有血迹。见到这么多人等着送自己,他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枯槁的脸上挤出些许笑容,向送别的人们致意。然后,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再看了高大巍峨的城墙一眼,毅然转身,对押送的官差说道:“咱们出发吧!”说完,就迈开了沉重的步子,灰马仰头长嘶一声,蹄子抓了好几下雪地,刨得雪花乱飞。走了几步,借助一个土坎,他才笨拙地骑上马,挥鞭,马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向城外延伸,接着是马蹄印向外延伸。两名官差都是年轻人,看到这老头也不多跟送别的人说几句话转身就走了,反而觉得难过,似乎要掉下眼泪,只得跃身上马跟了去。
虽然正月将尽,但天气还是很恶劣,天空中有飞起了鹅毛大雪,昏暗了这澄澈的世界,淡化地上的脚印,模糊了城郭楼台,湮没了人影,吞没了马嘶之声,也似乎要消弭所有的苍凉、喜悲的情绪……
韩湘挥着手,手似乎被冻僵在空气中,久久无法收回。贾岛也夹杂在送行的人群中,眼泪几乎凝结成冰,一言不发地呆望了一会,转身消失在雪地里。大雪掩盖了视线,再也看不清人影了。“韩公子,我们回去吧。”陈怡华叫道,李琪也在身旁安慰。
“哎,时也命也,出事那天的前一晚,我还反复劝他别去逆鳞,但他似乎早就选定了这条路!”
“韩公子,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作打算。”陈怡华和李琪扶着韩湘,返回城中。寒气逼人的时候,这街道上行人甚少,店铺生意也极其萧条。
“靠近南门的一间面馆,远近闻名,都是这当地的特色面食,那里最有名就是biang(音)biang(音)面了,据说流传几百年了,久负盛名,用炒锅炒好肉丁或肉片及辣子、笋片、菜瓜等与面共同翻炒,是色、香、味、形俱全的特色小吃,是很地道的秦地风味。”李琪介绍起美食来,说着就要带韩湘和陈怡华去那品尝。
话说这biang(音)biang(音)面的“biang”字,还确实难写,堪称汉字之最。
“一点撩上天,黄河两道湾;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你一扭,我一扭;你一长,我一长;当中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刀钩挂麻糖,推个车车逛咸阳。”李琪说起这“biang”字,更是绘声绘色,考陈怡华会不会写,陈怡华在手上比划了半天,还是不得其法。
转过街角,那家面店就出现在眼前。“看,就在那里,我说的‘biang’字,就在门头上呢!”韩湘自然知道这字的写法,但陈怡华很少到城中,第一次见到这么复杂有趣的汉字,没进店门,却是反复看了又看。这字的构造奇特,笔画繁多,确实一般人光听说是写不出来的。
“为什么要叫这么复杂的字呢?”进入店中坐下,陈怡华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比较奇怪,据说是依据面在制作的擀制和拉扯过程中,在案板上会发出‘BiangBiang’的声音来造的字呢!”韩湘终于开口说话了,“传说是一个穷秀才吃了这BiangBiang面没银两付账,店小二不让走,他说自己如果可以写出这个Biang字是不是可以免费,小二一想,反正根本就没这个字,于是就答应了他。哪想这秀才就说‘一点撩上天,黄河两道湾;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你一扭,我一扭;你一长,我一长;当中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刀钩挂麻糖,推个车车逛咸阳’,编出了这个字。人们觉得好玩,于是这个字就传开了。”
李琪用吃面和其中的故事,自然而然地开解了韩湘。他们吃完东西后,心情平静了很多。出门走到街上,不多时就到了韩湘的住处,李琪低声跟韩湘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韩公子,您还得赶路,我就不送你了,宗主的意思是,您先暗中随行保护韩大人,尤其是在陕中,你还得暗中跟随,出了秦关,倒是可以现身,直接随同了;再者,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宗主希望您护送韩大人到了岭南之后,着手成立一个分堂,作为剑宗在岭南的分支机构。这是老宗主和李宗主一直以来的愿望。”说着,把宗主的亲笔信递给了韩湘。
“请转告宗主,韩湘一定会尽力的!”韩湘拱手施礼,“李公子,陈老弟,我们就此作别,后会有期!”
“韩大哥一路保重!”陈怡华紧紧地捏着韩湘的手,甚是不忍离别。
“放心吧,愚兄为人淡泊,但也还机警,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明年的春天我们就可以重聚!”
“那是太好了!”李琪和陈怡华都希望韩湘与韩大人早日回京,齐声说道。
“二位贤弟,你们也保重,我就告辞了。”韩湘再次拱手,转身离去,解下拴在门口的白马,跃身而上,抖动马缰,“驾!”一挥马鞭,白马便箭一般窜了出去。
李琪拍拍陈怡华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拉着他的手向绸缎庄走去,“贤弟,你到我那里去饮茶,我们对弈如何?”
“好啊,我也正好没事,韩大哥这一走心里空落落的,李大哥陪我下棋那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不要耽搁您才是。”
“不会耽搁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