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强先生带着另外三位全体受害人选派的代表在星期三的上午来到事务所。我在会客厅里接待他们。他们全都是一脸的古铜色,是海风和太阳的杰作。倘若古天乐知道这样的效果,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放弃演员的工作跑到海边去打鱼。然而这是渔民生活的见证,普通到每一个人都具有这样的颜色。尹玥和赵倩作为我们团队的骨干也参与了这次谈判。其实我们这个团队也就是我们三个人,我没有其他合伙人那样的能力和气魄,总是呼风唤雨,副手、助手、秘书都瞻前马后簇拥得像天子巡狩。
我们的谈判进行得很顺利。他们都是忧心忡忡的当事人,正束手无策之际,抓到我就像抓到救命的稻草。他们把我当成他们挽回损失的救星。我仔细审查了他们带来的数据和证明材料,又问了他们更多更具体的问题。我决定抓住他们,并且用风险代理的策略鼓舞他们。他们带着全体养殖户的授权书,但是我还是让他们和家里的受害人通报谈判内容和结果并征求他们的同意。他们全都表示接受。我作为承办律师代表事务所和这四位代表签署了代理协议,为保险起见,事务所另准备了一份代理合同等待每一位当事人签署之后作为本代理协议的补充。
我带着尹玥和赵倩乘飞机先到南宁,然而再转大巴到那个地区,他们开车来接我们到事发地。我们接下来一个星期将要做一系列的诉讼准备工作。任务繁重着呢,我们可不是到海边观光来的。水质监测档案的查阅受到无理拒绝,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地方官员早做出了庇护污染企业的批示,它们可是贡献政绩的功臣,这些地方父母们从中得了多少好处!我们于是将环保局拖进法院一顿暴揍,逼迫它拿出污染损害发生前后监测到的水质变化的数据档案。我们还向它要了污染企业申报的排污情况报告,当初它以涉及企业秘密不肯向我们出示这些本应依法公示的政府信息,现在我们揍得它不得不乖乖办事。我们聘请了专业机构对受害人的损失进行专业的计算,污染对养殖水域造成的危害和治理所需的全部费用也做了权威的评估。双方都在法庭上投入了密集的炮火狂轰滥炸,庭审一再拖延。双方同时将自己雇佣的大量科学技术领域的权威专家搬到法庭上施展拳脚。这是关于金钱的战争,没有人会手软。这是我做律师以来所遇到的最持久的激烈对抗。海事法院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这一场诉讼危机,一方是北京来的强硬派律师,有着鹰派一样持久的战斗力,一方是地方政府的宠儿,财政和环境污染的大功臣,轻意得罪哪一方都不好收场。我们提出了9000万元的损害赔偿,这个数字让法院都瞠目结舌,因为在它建立以来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审理过这样大宗损害赔偿的案件。大半年后,经过无数次四方的折磨,法院,原告,被告,地方政府都感觉精疲力竭的时候,初审法院同意了原告的赔偿请求,但是将数额降到6000万。判决一下来,原先疲惫拖讼的被告立即在政府的支持下上诉。高级法院倒是挺干脆,就像政府官员签署批准动用公款消费的预算一样豪迈,直接将赔偿数额砍去一大截,降到3100万8千元。诉讼费用又费了一番折磨。我们都是中国的国民,所以做久了良民的习惯使得我们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法院的最终裁决。我们爱国,其实法院也是很爱国的,只是要和政府来共同分享爱国的果实。这3000多万的赔偿法院能让企业吐出来已经很是不易了,它还得花好大一番功夫去和政府化解隔阂;只有和政府搞好关系才有饭吃嘛,贾宝玉要是把林黛玉得罪了,恐怕是睡不好觉,吃不香饭的。
我提取了一部分本案的律师费分给尹玥和赵倩,今年她们的生活将有保障了。我请她们去饭馆里好好庆祝一番。因为我一直抑制自己身体荷尔蒙激素的刺激,不会在异性面前讲**和****,尤其是在饭桌上,我更是将“食色,性也”“饱暖思****”的古训统统还给了肚子里的蛔虫,所以她们欣然应允。我从不讲诨话,也不靠荤菜揩油打牙祭,所以这担心实在是多余。
乌拉圭台风风眼横扫台湾,在福建和浙江蹭去一块皮后又极不情愿地返回太平洋上去了。台风只对这里造成了不可回避的危害,林影和上官雪却在台风季节里平平安安地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我开SUV去机场等她们。一个月以前,她们向我通报了学位证书的模样。一个星期以前,她们向我通报了回国的行程。一天以前,我向她们通报了等待的心情,收拾好房间专心致志地等她们回家。出口大厅接人的队伍里有人直冲过第一道防线,一跃而上骑到心爱的人怀里,嘴巴吧叽得响脆公示亲嘴的甜蜜。中国的历史悠久,所以中国人比外国人进化得更快,他们见面拥抱了,我们就见面亲嘴了。可见历史长有长得好处,至少先进得别人跟都跟不上。
在独立大陆求学三年的两位美人儿终于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向她们努力招手,要与众位等友划清界限,使她们一眼看到日思夜思她们的这位没沾一点儿洋货的地地道道的中国律师。她们也兴奋地向我挥手,一边努力推车。我的历史长过了头,老得掉牙,所以见了面只是笑一笑,连拥抱也不敢。我问候了旅途的劳顿,正准备提起她们的行李向SUV走去,林影跑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胳膊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甄江南律师。”我这才发现她们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儿,一派酷毙了的孤傲作风,一幅深色的太阳镜也没遮住一脸的失望。
“这位呢,是大学的校友,留学时认识的刘鹏飞。”上官雪幸灾乐祸地介绍道。
“你好!”我想他就是前年的时候她们说起的那个庭长法官的儿子,绝无跟我友好的希望,所以我只是礼节性地表示问候。
他摘下眼镜来装在上衣的开领处,一幅不屑一顾的表情。他自以为谢廷锋,别人都全不在眼里,可是我并不给他多少飘起来的机会。
“我有车来接,林影,我送你们吧。”
“谢谢,我们也有车。”我冷冷地将他刻意的殷勤挡回去。
“不麻烦你了。”
“对呀,刘大公子,我们也有车,不麻烦你了。”上官雪举起右手向他左右摆了几摆。
他现在注定要失意。我们三个人才是一伙的。
“那好吧,我以后给你们打电话。”他于是钻进一辆政府牌照的奔驰ML63AMG走了。
“走吧,两位大美女。我可是在家里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等着你们呢。”
“太好了。”上官雪提着行李就往前跑。我拖着她们的行李箱和林影急忙跟在后面。
进城的车有些堵。林影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国了,上个暑假只有上官雪一个人住在我那里。我问她在美国迈克斯律师事事务所实习的感受。她于是头一次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美国法律界数也数不尽的奇闻怪事。这只有那个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司法制度的国家才可能出现这些怪诞。上官雪也有讲不完的趣事。在纽约那个包容全球的国际商业城市,岂会缺少新鲜?
白茫女士照例请我们三个人去她家吃饭。我叮嘱林影和上官雪见到疑惑的事情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过多打探。她们问我为什么,并问我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并没有回答,只是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妈妈,叔叔他们来了。”小白灵替我们开门时朝屋里喊。
“快请叔叔阿姨们进来。”白茫女士在客厅里摆设餐具。
林影和上官雪正诧异这是谁家的小朋友,白茫怎么突然之间多了一个叫她妈妈的小男孩儿。但是她们忍住好奇没问,因为我之前叮嘱过的。
“茫姐。”她们两个人走到白茫面前和她拥抱。
“我们帮你吧。”
“不用,不用,都没有什么。”她拦住她们,说:“坐一会吧,饭菜马上就好。”
“白灵,快来叫阿姨好。”白茫对拉着我的手的白灵教他道:“这是林阿姨。”
“林阿姨好!”
“你好,真乖。”
“这是上官阿姨。”
“上官阿姨好!”
“你好,小帅哥儿。”
白灵现在和我已经很熟了,就像她妈妈对我一样。我现在到他们家只当甩手吃客,我只管帮忙品尝,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白茫的父母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而川菜的麻辣特色又很开胃,我吃得比平时多得多,所以我就更少说话。
“江南,茫姐什么时候有一个孩子,我们感觉好突兀?”在车上,林影开口问我。这突发事件看来对她们造成了不小的惊奇,丰盛的饭菜并不能阻止她们探知真相。
“啊,我还以为饭后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白茫已告诉你们了呢。”我当时带着小白灵在研究一本介绍美国的地理书。我想她们女人在一起聊天时会轻松一些。
“我们也聊到一些,但是这小孩儿是怎么来的并不清楚。”上官雪补充道。
“哦,我想白茫在适当的时候会告诉你们的。”
“那你现在告诉我们不一样么?”
“不行,在这个案件当中,白茫是我的当事人,我有义务保守当事人的秘密。除非她告诉你们。”
“是不是去年让你感觉棘手的案子?”林影问。真不愧是要做律师的,记性这么好。
“对。当时我很为难,但后来看来,我做得还行,这个案子帮了我们大家的忙。”
“怎么说?我们也在其中么?”
“对。当事人回归到完美的结局,我从中也知道应该珍惜的东西,所以我以后一定好好喜欢你们。”
“呀,真酸,牙都快掉了。”上官雪打趣道。
“怎么,上官小姐不愿意有一位勤勤恳恳的中国律师喜欢吗?”
“当然愿意,可是你喜欢得过来吗?”
我们一阵哈哈大笑。白茫和她的儿子小白灵的事情就过去了,留给她们三个女人在以后的日了里慢慢理解、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