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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轮回记忆

人怕妖,其实,妖更怕人。

人怕妖,大多源自三人成虎的无知;而妖怕人,却是因为人这种生物是有违天道法规的。

极少有妖愿意去招惹人类,哪怕这人手无寸铁,哪怕这人是个孩童。妖知道,顺天道者昌,逆天道者亡。妖精修行,必须顺天而行,若稍有忤逆,这种妖是要死于天火之下的。

比如,很多蛟不能成龙,便是在出蛟之时误入城镇的河道,要么淹了良田,要么毁了桥梁,更有甚者,还致人淹死,纵然是无意的,也要重新再修行百年千年。有些蛟不甘心,侥幸飞天,最终都是被雷火劈死。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妖精们都知道的道理。

但人不怕天,这便是人令妖最恐惧的地方。对于妖来说,人比天还可怕。

青莲站在山头,任明月的光辉和着清爽的秋风撩拨着她青藕色的裙衫,发髻垂下的万缕青丝贪婪的舒展着。

青莲看着昏睡在山崖边上的道坚,陌生的面庞,却有着熟悉的心跳韵律。

她喃喃说道:十八年,你我,又重逢了。

不知这话,是说给明月,还是说给清风。

佛经上说,弹指之间有二十瞬,而一瞬之间能生二十个念头。人们只知道草木百兽得天地灵气可成妖精,却很少有人知道,人的没一个念头,都有成妖的机会,这种妖精便是千年难遇的“情妖”。

“情妖”多是青年男女的爱欲执念而生。人是由心念相续而成的五蕴假合,禅宗六祖慧能大师言:念念相续不断,即为系缚。所谓系缚,便是“有所住”,便是执著感情的凡夫俗子。

情妖的产生,只因为一个有所住的执著念头。

念头放生方灭、方灭放生,所以一个念头若脱离五蕴,自成一个幻化的身体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在极为特殊的时刻与际遇,执著于情的念头才能留存下来。

“情妖”在形成的前五百年都是无心的,他们只是四处飘荡,以人间的悲欢离合为食,以爱恨纠葛为饮,再五百年,方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妖精”,有了自己的受想行识。

这一千年,是情妖的“怀胎期”,青莲也是如此,经过了千年的懵懂,又修行了千年。

她师父也是一只情妖,有近五千年的修为。情妖不会变老,所以师父看起来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但师父饮遍了世间的沧桑,如今除了一心修仙,别无他想。

一个不想成仙的妖是不存在的,妖精对于成仙的追求,就像人类对于长生不死一样的执著。

妖精终究能成仙,可人类却永远免不了一死。为了不死,人类无所不用其极。

一百五十年前,皇帝崇信永生,两个捉妖道士——天玑子、天璇子奉了诏书,为皇帝求取长生灵药。

其实最灵的长生药莫过于妖精,而妖精中最为延寿的莫过于情妖。可惜情妖千年难遇。

青莲与师父的修行洞府最终还是被道士发现了,经过七天七夜的追逐与拼杀,两个妖精被赶进了早已经设置好的捕妖阵中。

双方都是筋疲力尽,可道士此时已经占据上风,他们只需要看着两个妖精在阵内自己死掉即可。而世间没有绝对的事情,道士们没有料到,情妖师父竟然愿意自散三千年的修为,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徒弟青莲的自由。

可青莲并没有逃,反而是提起来双剑,要与道士同归于尽。

两柄剑同时没入了道士们的胸膛,而天玑子和天璇子也将毕生功力凝于一掌,各自击于青莲的双肋。

三人瘫坐在地,像是老友重逢。两名道士各自苦笑,为求功名,最终误了性命,因果不虚,二人平生杀妖无数,今日被妖所杀,合该如此。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个年轻的云游和尚匆忙奔来,见倒地的两人两妖,不由得悲心大起,边流泪,边念起经咒,为他们超度起来。

人呐,真是没一个好东西,青莲心中冷笑,她向那僧人道:“那个和尚,你们出家人一向慈悲为怀是么?如此假惺惺的念咒抵什么用?我却看不到你丝毫慈悲。”

“女施主,小僧能力虽然有限,也将努力为施主们超度,愿四位施主往生极乐,来世莫要再打打杀杀……”

“鬼话!”青莲咬着牙齿,拼劲了全力也想羞辱一番这个和尚:“假慈悲,你们人类没一个好东西,你呀,也无非动了歪念头,等我们死了,你也想吃我们的肉,捡个便宜,混个长生不老罢……”

“女施主,佛云众生平等,小僧并未因你是妖而另眼看待,小僧荤腥不沾,岂有吃施主肉身之理?小僧对于几位的伤情无能为力,只愿这四十九遍《大悲咒》能消弭施主们的戾气,如此对往生,则是大大的有好处……”

青莲狞笑:“少废话,你若真慈悲,那便掏出你的心,喂我们吃了,你不知道么,吃和尚的心,包治百病——”

“……”

“哈哈……虚伪狡诈。你们的佛祖释迦牟尼为某一世为磁力王之时,为救度五夜叉,不惜身命,甘愿布施头目脑髓,而后方成大觉。而你呢,嘴上念佛万遍,心却离佛千里,不是虚伪狡诈,又是什么?”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双目低垂,数滴眼泪先后砸入脚尖前面的泥土之中。他发了大愿——

“诸佛菩萨在上,三宝弟子释道坚诚心发愿,弟子愿以心做布施,诸佛菩萨务必加持弟子,此心便是阿伽陀药,能了众生疾苦,食此心者,必得长寿安乐,弟子愿生生世世布施此心,利乐天下无边有情众生……”

和尚抽出随身的匕首,剥开胸前的衣服,便一刀割了进去。

青莲以人间情愫为食,可是那和尚最后爆发的感情,却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它是如此光明温暖。她心想,这便是大慈悲么……

一颗心化成四瓣莲花,果真救活了四条命。

两名道士深深悔过,天玑子登时发誓永不捉妖,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山林之中;天璇子发誓落发为僧,以余生遍行善法,报答和尚救命之恩。他在和尚的遗物里发现了一盏青莲佛灯,便一路捧到秭归金台寺,供奉在大雄宝殿的佛祖脚下,并接受剃度。

这位后来法名通严的和尚不知道,青莲已经化为那盏佛灯的一根灯芯,甘愿燃身供佛,忏悔自己造下的滔天罪业。

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二十年后,一个年轻的僧人握住青莲佛灯,正准备往里添香油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前生的事。

“这是我的佛灯。”他略带欣喜的说道。

檐下秋雨潺潺,青莲眼泪涟涟,她没想到,上天竟然还给她与恩人重逢的机会,虽然他已经换了一副皮囊。

她师父说过,情妖因爱而生,因爱而灭。所以,****是情妖的一大劫难。有不少情妖本可成仙,可醉溺于红尘之中,与人产生情愫,毕生的修行便开始“反噬”自身。

情妖只可食情,却不能被情所食。当时青莲想,人如此可恶,怎么可能会对他们产生感情?

但当她被这个僧人捧在怀中之时,却体验到了两千年来最为奇特的感触,仿佛,他的怀抱,便是家一般。

青莲随他云游四海,白天伴他一起行善,晚上陪他念经修行,赶上阴雨,便化作路旁的芭蕉,若遇上烈日,就变成山头的清泉……

这一切,和尚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另一只情妖出现在和尚面前。

“大师慈悲为怀,小女子红莲今日特来向大师借一物事,不知大师是否心疼呢。”娇艳的情妖媚笑着。

“出家人万缘放下,岂有执著?若能帮得女施主,小僧何惜身物。”

“听我师父说,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前世曾经以一心救四人性命……”

“这……”

“实不相瞒,您前世救活的情妖,便是小女子的师父和师妹。”

“阿弥陀佛……”

“所以大师,小女子也斗胆向师父您借心一用……”

“这……”

情妖哭泣起来,“我的郎君已经死去三日,当今世上,唯有大师您的心能救活他,还请大师成全我夫妻二人……”

和尚默然垂泪。

“大师若不救我夫君,我今日也便一起死了,还望您为我夫妻合葬……”

和尚一声长叹。

青莲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师姐,何苦……”

和尚最终还是把心给了红莲,可青莲埋葬完和尚,也埋葬了红莲与她的情郎——此心并不能救活已死之人,红莲最终殉情。

青莲的师父后来说:人死了还能投胎,情妖死了就是魂飞魄散,红莲傻啊,她不知道吗……

又是二十余年,和尚的第三世找到了青莲灯,他生就宿命通,对前世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青莲被和尚轻柔的声音唤醒,和尚说:我知道你在里面。

于是,青莲又陪着和尚云游四方。白天与他一起行善,晚上伴他精进修行,下雨了变作一把青油纸伞,烈日下,又化作一朵青色的云……

这一切,和尚都知道。

和尚回到了他的寺,没过多久,他身边有一只女妖精的事就传遍了寺院。

寺庙主持喝令他将那妖精锁入镇妖塔下,但和尚坚决反对,并说妖中也有好妖。戒律院只能将和尚与青莲一起锁在了镇妖塔之中。

镇妖塔的法阵以杀妖而设,青莲日日虚弱下去。和尚天天站在塔门求救,可没有一人愿意开门放他和她出去。

青莲在弥留之际,和尚揽她在怀里,她说:日日都想报你的恩,可你恩重如山,我又谈何报答,今日唯有一死,为你换一自由之身罢。

和尚痛哭。

青莲道:情妖没有来生,此生,得遇你,便足矣……

和尚并没有让青莲死去,等青莲醒来之时,身旁躺着少了一颗心的和尚。

情妖的体内积累了人世间数千年的喜怒哀乐,所以她们一旦悲痛起来,便是千载的哀愁瞬间倾泻,有排山倒海之力。

镇妖塔倒了。

数十年后,宰相家年轻的公子来到了寺院,他以父亲之名布施了万两黄金,并发心为寺院重修镇妖塔。

没几天,工人们在塔下挖出了一盏青莲灯,公子心中悸动:他无数次的梦到一盏青莲佛灯,而那灯旁边,还有一位青色衣衫的美丽女子……

公子将佛灯揽在怀里,青莲苏醒了,她知道,这心跳是他无疑。

某一次晚上,她忍不住在他面前现身,公子吓了一跳,但平息下来他惊叫道:你,就是你,我梦中的人……

青莲握住公子的双手,用法术让他恢复了前几生的记忆,而后,两人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今生,我要娶你!”公子泪如泉涌。

但是他的宰相父亲并不同意,“那是个什么女子?来历不明!你想想你是谁,你是堂堂相国的公子,一举一动都是举国瞩目!老夫丢不起这个人!”

其实他父亲已经私下里答应了大将军,他儿子将娶大将军的千金小姐,两家联姻,富贵便稳如泰山,千秋不移。

公子并没有因此离开青莲,宰相却发现青莲的诡异之处,便怀疑她是妖或鬼,让儿子的心智迷失。他请来了国内最知名的捉妖大师——天衡子,曾经天玑子和天璇子的师弟。

天衡子见宰相恳求,掐指一算,便知道了青莲的本来面目,于是偷偷的布下来一张巨大的捕妖阵。

而宰相却与大将军私定了婚期。

结婚前一天,公子被天衡子施了摄魂术,将在新婚之日完全听从父母之命,他温温顺顺的穿上礼服,兴高采烈的骑上了高头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中,笑逐颜开的前往大将军府迎亲。青莲躲在马路上的人群里见到公子的春风得意,偷偷饮泣。

她决定永远离开京城,再也不见他。

大喜大悲,是情妖的大忌,他们以情为生,而生情,对于他们来说则是大耗元气。青莲失魂落魄的走了三天三夜,身子越走越弱,这时候面带冷笑的天衡子拦在了路中心。

“一只妖精,也想学人谈爱,当真是不自量力。”

青莲无言以对,因为道士说的是实话,人与妖如果结合,注定不会有完美的结果。但四世的情缘已经让青莲迷失了自己的身份。

有两种情况可以遗忘自我,要么爱上一个人,要么就是修行成佛。

青莲只是一只普通的妖,她师父念叨了数千遍:千万不要动情、千万不要动情,情妖动情,便是死期……

青莲焉能不知自己是在送死,但她已经身不由己,为了不伤害公子,她只能让感情反噬自己,所以每天她都弱似一天。

她知道自己魂飞魄散那一日迟早会来,她只想不留下遗憾,和他做一日夫妻,纵然永不超生,也是值得的。

道士看着一蹶不振的青莲说:我本来是捉你的,前面的法阵,我为你准备了十五日,可惜我高估你了,你现在的状态,我一个咒语你便能被我收服。

“愚昧啊,世上多少痴儿女,都被情网所缚,连你这千年情妖竟也没逃过,这情网,真真比得过老道一百张降妖大阵!”道士狂笑着催动真言,青莲头痛不止,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就在天衡子即将取出青莲的真元之际,他的师兄,当年被小和尚救下的天玑子却拦在了天衡子面前,阻止了这一切。

“师兄?你竟然还活着,我还以为你被妖精害死了……”

天玑子没有回答他这一百余年他做了什么,只是淡淡的说:“公子已经死了,杀这情妖也没什么意义了……”天玑子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青莲,“这只情妖,我对其有愧,你便放了她罢……”

天玑子先用道术稳住了青莲的心神,然后将真相讲给了她。

公子拜堂之时,忽然清醒过来,他当场悔婚,并执意要找青莲,可他父亲却说,青莲已经被道士杀死。公子一口血喷出,一场喜事便成了丧事。

天玑子道:我本在山中修行,掐指算到他有此劫难,念在他往生于我有恩,便下山来救,谁料终究晚了一步……

青莲身不能动,眼泪却流个不止,身上飘散出青色的烟霞,天玑子知道,那是青莲的千载修为,她因悲伤过度,正在自散修行结束生命。

天玑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今生本是要与那女子成婚,五年之后他父亲被贬,家道败落,他参透富贵无常,三十岁是要去五台山出家的,被高僧云水禅师收入门下。如果专注修行,以他的福慧,此生必能成就。只是你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运,真是业障……

青莲口不能言,但身上越散越快的青色烟霞已经告诉天玑子,她的悲痛正在将她送入死路。

天玑子摇了摇头,也发了悲心:你再如此悲痛下去,魂飞魄散无疑,我现在将你收入灯中,你在灯中修行吧将来成仙得果,也不枉老天造你……

站在山顶,天玑子望着越飘越远的淡淡青霞,喃喃说道:我会寻找他的转世,一直保护他到二十岁,直至拜入云水禅师的门下,那时候我阳寿也尽,此生便无亏欠了……

在青莲被摄入青灯的最后一课,她听到天玑子说:“我只是拜托你一件事:来生,再不要与他有任何纠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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