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长了,我身上怯懦疏离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偶尔出行路过家门,总是避之不及。闻听旁人的些许闲言碎语,面上虽无征兆,心里却早已计较极深。
我的咳嗽症状久治不愈,师父寻了一日空闲,带我去城中最好的医馆抓药。偏巧从草堂到医馆,必要经过西宫府门前。我下意识的拉紧师父,欲快些走过,不想府门却在此时打开,一老一少在家丁的恭送下卖出门槛。那小少年似是极顽皮的模样,不顾老者的叫喊声,径直欢快的疯跑而出。疾行的我躲避不及,只听“啊”的两声,才发现两人已双双跌坐在地。
我并未顾得上疼痛和恼怒,飞快的朝府门口瞥了一眼,听得大门沉重的一声呜咽,方一骨碌兀自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站到师父身边望着此刻依旧坐在地上愣神的小少年。他望着我的表情满是讶异,与刚刚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疯孩儿判若两人。我亦满目新奇的打量着他。
直到方才他身后的老者沉沉道了一句:“原来是南宫先生”,才恍恍惚惚的从地上爬起来,目光依旧与我紧紧对视着。师父含笑上前躬身一礼道:“公孙大人。”未待二人寒暄,那小少年却开口道:“你是女孩儿?”我未料及他会有这么一问,支吾了一会儿,才傻愣愣的答了一句:“是。”身旁的两人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那老者宠溺的抚摩着小少年的头顶,拍拍他说道:“这是幼孙,叫无虞,都六岁了,还是这般顽劣的性子。”“哦,小少爷倒是和小徒同岁啊。”“嗯?先生的徒弟?倒真是眉清目秀的。方才我那西宫贤侄托了些事情给我,他西宫一门遭此横祸,也真难为他了,今日不便久留,改日再和先生好好叙叙。”“公孙大人慢走。”说着,他便领了小孙儿转身离开。
那小少年刚走出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眨着眼睛看着我,冲我喊道:“改天我一定去找你玩儿!”一旁的师父望着他欢快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
“其实我一向不喜欢走府串门的,那日也不知为何,忽就起了兴致,硬是缠着爷爷一同去看西宫伯父。现在想来,或许,就是为了遇见你吧。”“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望着他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我抽噎着,“无虞,我不值得你这样付出。你有你的生活,你应该——”“你这样犯傻劲儿的样子真少见,就像当时你回答我你是女孩儿一样。”
**
那日,我并不知道这场偶遇会在未来的人生里带来多少羁绊。我只是,在西宫府的门口,看到这祖孙和乐的场景,心中的失落已化作丝丝蚀骨的怅惘,我一直神经质一样的想着那府门里的人可能在做些什么。自从抓药回来,我一直心不在焉。对着那些日日与我相伴的琴棋典籍亦失了兴致。
师父看出我的异样,却也并未多说什么,想我不久便能解脱出来。直到我忽然将习了一半的宣纸揉捏成团,恨恨丢到地上,又将墨水毛笔胡乱的掀满了一地。
乍听见屋内异常的响动,师父不明所以,匆匆赶进屋中,一室的狼藉登时闯入眼帘。他先是一愣,下一刻便不由分说的抓起我的胳膊,不顾我歇斯底里的哭闹,大力将我拖到院中的烈阳下。
不速而至的强光让我忙不迭的伸手遮挡,这时,他倏然松开我被抓着的手臂。两人间的气流僵硬着,我仰脸想去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可是澎湃的光晕倾洒下来,幻化了一切。原本如同甘冽醇厚的陈酒一般的嗓音,此刻满溢着无奈的冰冷,像一株株绽放的冰凌,磨蚀着我的心脏。
“你长大了,开始觉得自己不幸了吗?你在寒夜里感受过孤独冰冷的风吗?你在处处废墟中忍受过绝望的煎熬吗?生逢乱世,每个人都要无条件的承受自己的命运。你不平吗?你怯懦吗?连这些考验你都无法顶住,你怎么立足处事,怎么配拥有西宫这个姓氏?我南宫易决不允许自己的徒儿是这样一个心志脆弱的人!”
一番让我心神俱震的话下来,他已微微有些气喘,我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沉沦废弛让他失望透顶,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在传达着,他信我,不会让自己深陷。可是,我却,我却……我在同情我自己,我差点输了自己。伸出手努力揉着涩疼的鼻子,泪水仍是不争气的决堤而出,胸口剧烈起伏不止,似要将整颗心脏挣出体外一样。
我一边伸手胡乱的抹着眼泪,一边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微微抬眼,想去观察他的表情,可只稍稍仰了仰脸,师父脸上未散的阴云便直笼罩至心底。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一股凉意自背后蹿升,紧紧的攫住心神——寒夜的风,废墟的血,他,似乎陷入了一场永不可醒的梦魇。
熏得人昏昏欲睡的烈阳下,师徒二人僵持了半晌,都一言不发。我怀中似揣了一只活蹦乱撞的小狼,茫然不知所措。耳畔忽的响起衣袍翻卷的猎猎声,他已迅速转过身去,目光却四下里游移,似在寻找着什么。
视线定定的落在一处,师父刚欲抬脚走过去,竟又猛的刹住了步子,整个人被粘在了地上一般,进退不得。静止的时空里,我们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他的心在滚水里煎熬着,沁出的疼痛也漫遍了我的周身。看来这一罚,我是躲不过了。师父终于恨恨的长叹一声,将院中那懒散干枯的粗麻绳扔到了我的面前。
我被不由分说的拖拽到一棵暴露在阳光下的大树旁,他将绳子甩开,动手把我结结实实的和树干绑在了一起。树皮与绳子凌厉的边锋刺得我浑身生疼。内心的恐惧如潮水般疯涨,两手无法活动,眼泪滑过脸庞分外的难受,我拼命的扭动着身子。那人却似乎不再是我一贯温文尔雅,心平气和的师父。冷冷转过身去丢下一句:“你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出了草堂。
纵使有树荫遮蔽,草堂身处竹林之中,气候温凉,可脸上的泪水还是迅速的蒸干了。皮肤紧紧的绷在一起,暖的让人麻木的气流却让我心底的惶恐愈盛。寂寥的蝉声无力的碎裂在空旷的区域里,耳际一阵嗡嗡的鸣响过后,我忽然浑身一震。思绪就在这顷刻间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