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熏香扑面而来，眨眼间，我已置身于另一个府邸中。我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红木亭旁一棵高大槐树撒开满身青黄，泛着流光的花瓣飘落到我跟前，想接住却是一片虚无。
耳边传来歌声，稚嫩的童音在清澈夜空中飘飘悠悠：“阿妈给我米花糕，让我在她膝上抱。风铃叮咚秋千摇，月儿弯弯白兔闹……”亭中果真有一架秋千，花瓣簇成的藤蔓缠绕成秋千藤，年轻女子抱着女孩，嫣红的长裙如铺在台阶上随风流淌，在这萧瑟晚秋的夜里绝艳曼妙着，犹如莫名执缠在梦中的大片红梅。
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柔软的头发被编成两根细细长长的辫子。月白锦衣闪烁着萤光点点，一切都是能莫名其妙地勾起心中最深处一份思念的美，却像漂浮在虚空中遥不可及。
女子纤细的手指撩起额前一缕青丝，只听得温婉的声音：“娘来唱支曲儿好不好？”
明明看不清脸，眼前却映现出女孩娇美的面庞：“嗯，好。娘唱曲儿最好听了。”
女子朱唇微启，依旧看不清容貌，但却连她薄唇的弧度我都能想象得恰到好处，仿佛就应该是这样的。她清清淡淡的语调间零落地勾描着山水画像和绵绵细雨，唱腔、曲调和歌辞我都出乎意料地熟悉。
女孩边听边跟着摇头晃脑，紧接着笑道：“娘，我会唱了。”
女子侧头看着女孩：“嗯。宝宝最聪明了。”
女孩便闭上眼睛，放开娇嫩的嗓音，学着女子的语调唱起来。
她唱了两遍，咬字清晰，像是每一个都很用心地念着。待女孩流利而又认真地唱完，女子笑着摇摇头：“曲子若是这样唱，和念经却没什么分别了。”
女孩这才睁开眼，不明所以地望着女子。
“宝宝要知道，曲子是有感情的。”女子把女孩搂得紧些，低头贴近她耳边，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女孩的心里，“你唱歌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想唱得对不对，也不要想自己是在唱歌，就当你是在听。静静地聆听你心底的曲子，感受它的感情所在。”
女孩张了张嘴，迷茫地点点头。
女子皱眉拍拍她的脑袋：“恒儿，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
恒儿……这声呼唤仿佛从远处的远处传来，冲开了我的心扉。忽然间很想走近看看那女子和孩童到底是什么样子，仿佛是在追寻自己。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挪不开脚步，身体各处也根本动弹不得，只得渐渐看着眼前的虚无慢慢化为真的虚无，无能为力地喊：“娘……”
相令然的声音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真切而又遥远：“叶子恒？”
我勉为其难地从沉沉睡梦中找回一点意识，无休无止的疲劳感倾袭而来，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缓慢地睁开眼。
见我醒了，相令然紧皱的眉舒散开来，手抚上我额头：“做噩梦了？”
张了张嘴，梦中的情绪依然没有退去，年幼时的歌声还响在耳旁，不知为何，硬是流下一点多愁眼泪。
“什么梦这么可怕？”相令然收回手，清秀的眉毛再次皱起来。
喉咙干哑到发不出声音，我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再次睡去。
这次却没有什么奇怪的梦再闯进来。睡了许久，又赖了会床，感觉有了精神才醒来。
哪知相令然看见我醒了，愣了愣，才放下心来似的舒了口气，又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垂眸，试着发声，已经能说出话来：“嗯，做梦了。”
他依然皱眉：“做梦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我反驳他：“根本就没有吓到我。我，我做的不是噩梦。”
他沉默不言。我叹了口气：“是很美好的梦啊。”
他抬眸看了看我，眼中是沉思，嘴上却不饶人：“美梦？你在梦里捡了多少铺天盖地的金条条，能把你笑哭？”
“……”
良久，他收回逗弄的神色，幽幽看着我：“叶子恒。”
“嗯？”
“有很多次，我感觉你很像我一位故人。包括刚见你的时候。”
我点点头，良久，挑眉问：“故人？”
他等着我继续说下去。很奇怪地，这一次我竟没有半分迟疑，轻声又问：“是已故的人，还是寻不到的人，可以称之为故人？”
他依然不答。他终究是聪明人，凝着一双幽黑的眸子，静静看着我。
我淡淡地道：“对于那位故人来说，如果她没有死，或者没有消失，怕是不会给你留下这么深的念想。”
他不言，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天要亮了。你不去看看楚琼他们？”
我看了看天色：“还不急，下一场戏，要等到八年后再看了。”
楚琇的记忆轨线，明显要发生转折了。
太阳刚刚站稳的时候，我拿两个小瓶子，给了相令然一个：“放在身上，不然一会你就得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他放进衣襟中，唇角挑起一个戏谑的弧度：“你不牵着我，我怎么穿过去？”
我瞪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却被他一把握住。当时真想踩他一脚。然而我还没开始踩，就已经身在八年后的楚宅了。
虽说是八年后，但若是按真正的时间算来，这是两年前，楚琼逝世那一年。
据说楚琼是病逝，不知卿氏怎样。那些年我虽在开封，但不喜关注富家琐事，所以也仅仅是听闻，不能熟详。今日能亲眼旁观，却是我那时怎么也想不到的。
楚琇也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她小的时候，所能记忆的场景不过是整个楚宅。所以我是怎么走也走不出楚宅的。而这次，如果我不出楚宅，不知会错过多少精彩故事。
据说卿氏已经病倒在床上，我很诧异。但是经过各种偷窥，证实了确有此事。而且看卿氏那柔弱的样子，躺在床上也撑不起那副纤细的腰身，可能命不久矣。
楚琇和楚琼是一起出门的。此时楚琇对楚琼已不像幼时那样充满敌意，甚至有时候还会给楚琼买糖葫芦吃。也不知是因为楚琇大了便懂事些，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们两个一路走走停停，我和相令然一路无话。以我们这种隐身状态存在，有时候确实不太方便，想吃个饭伙计都看不见我们。幸好楚琇没有离家出走的戏份，我们可以继续在楚宅蹭吃蹭喝。
按这里的时间算，应该是三月份。楚琇带着楚琼和两个丫鬟逛过西街，到不知名的一条河畔，楚琇停下脚步，让楚琼自个去转转，自己却走上岸边板桥。
楚琼不明所以，却听话地跑进林中去了。远远地还听见楚琇喊了一句：“阿琼，别跑远了。”
楚琇今日打扮得体，半挽的发髻上饰了浅色的玉桃花簇，一袭淡粉的绸缎衣裙更是衬出了她本就柔媚可人的风情，额上还别有心机地点了一抹胭脂红的四瓣花，倒是给这副略凉薄的瓜子脸添了不少娇柔。
此时的楚琇，同我两年后见的，可是大不相同。她盛装打扮，面上还带着小女孩的娇态，看样子是在等她的某位公子。
我左右徘徊，最终决定跟着楚琼。在这里偷窥楚琇和某人卿卿我我，会令人很尴尬。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或许楚琼才是这场故事的主角。
楚琼只是打扮成平常样子。她穿着鹅黄色的层层纱裙，宽大的衣袖和裙摆上绣了青绿的柳絮状花纹，长发梳成低垂的两个长辫子，各扎了一朵白色的铃铛花。不施脂粉，看起来倒是相当天真可爱。
楚琇把两个丫鬟都支给了楚琼，楚琼却不要她们两个跟着，丫鬟只好孤零零地站在水岸边，神情很忧伤。
据说楚琼从小就喜欢小动物，自个一进树林，恰好碰见几只啃松果的小松鼠，立刻来了兴致，蹑手蹑脚地靠近，在几只松鼠旁蹲下来。
我数了数，正好是五只小松鼠。还是其中最小的一个，猛然回头，才看见楚琼，惊叫了一声。
它这一叫，其他四只小松鼠也吓得一个激灵，扔下松果，蹦蹦跳跳地四散跑开。
楚琼不明所以地看着这群惊慌的小东西，着急地说：“你们别跑呀，我不吃你们。”
领头跑的那只最小的松鼠停下来，转头看了看楚琼。它这一停，另外的小松鼠也停了下来，跟着它转头看楚琼。
楚琼这下乐了，拾起地上的松果托在手心里，往前伸去：“果子还没拿呢，怎么急着跑呀？”
几只小松鼠一蹦一跳地又跑回她跟前，最小的那只翘着大尾巴站起来，伸开两只小小的爪子作拥抱状，楚琼笑嘻嘻地把那颗最大的松果放进它怀里。
其他小松鼠见状，立刻拥上来，学着第一只小松鼠的样子站立起来，伸开爪子。楚琼手中刚好还有四颗松果，分给那几只小松鼠后，有两只还感激地用爪子拍了拍她。
吃完了松果，这五只小松鼠便不怕生了，环绕在楚琼身旁，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最小的那只还直接跳到楚琼手中，抱着她的手腕不放。
楚琼被逗得咯咯直笑：“快下来。”说着轻轻把那只小松鼠放到膝上。
小松鼠在她膝上坐定，端端正正地看着她，又把她逗笑了。小松鼠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些什么。楚琼听完撅了撅嘴：“是啊。”
此时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相令然却皱了皱眉：“楚琼竟然能听懂动物说话？”
我轻轻嗯了一声，结果几秒钟之后才忽然发觉，他说的好像是一件蛮严重的事情。
我陷入了迷之沉默。
林中传来脚步声，相令然推了推我，示意我向前看。
楚琼依然在凝着神色听小松鼠说话，殊不知身旁已来了人。直到小松鼠们四散逃开，楚琼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衣，头发端端正正地梳成一个髻，同色的发带，双手背在身后。发带在身后垂下长长的两条，带子尾部绣了三寸精致的图案。他眉目俊朗，神情端庄，看起来和相令然有得一拼的古板脸上带了几分戏谑笑容：“姑娘好兴致。”
楚琼依然保持着撇嘴的神色，迷茫地问：“你是谁啊？”
“姑娘是谁啊？”那人反问。
“我？”楚琼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叫楚琼。”
那人微微一愣，随即淡淡笑道：“我叫刘禹。”
楚琼依然蹲着，睫毛染上林中的阳光，眸中一片清澈的光亮跃动，看起来单纯烂漫。
“刘禹？”
“恩，刘禹。”
楚琼一晃脑袋，两条长辫子旋转过去：“好了，你可以走了，我认识你了。”
“楚小姐……”刘禹眼中含着笑意，微微低下头，“这林子中寒冷，小姐为何要呆在这？”
此时的楚琼却一脸苦恼：“你看你看，你还不走。我的松鼠都被你吓跑了。”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哦，你问我为什么要呆在这是吧？”
“……”
“因为这里好玩啊。”见刘禹静静看着她，楚琼笑嘻嘻地回答，然后说，“你可以走了，我认识你了，你也认识我了。”
刘禹面上再次浮起几分戏弄神色：“刘某，可还没有认识小姐。”
楚琼皱了皱眉：“你这人好笨哪。”接着，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叫楚琼，楚、琼，现在你可以走了。”
“小姐怎么这么急着赶我走？”
楚琼带带看了他半晌，似乎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后来，她恍然大悟地说：“我说呢，你怎么还没认识我，原来你一直喊我小姐小姐的，没记住我的名字。”
刘禹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你别喊我小姐什么的，你喊我阿琼好了。”
刘禹刚想说什么，林中传来类似狐狸叫声。楚琼一脸惊喜，摇手跟刘禹说了声再见，便提起裙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看着她活泼的身影，刘禹的神色似乎沉入了深渊，眼中满满都是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