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绍元带给刘经理的惊喜还在持续。
达健公司虽说不能和那些什么夕阳好、什么老年活动中心之类的大公司相比，但因送蛋之举也名声在外。达健公司精心准备了一次野游活动——和几家效益好的厂矿企业联合，组织退休职工到枫溪野游。
活动前，在公司已经敢乱说话的谭绍元大口一张，说，既然是到枫溪玩，那地方，我去过，水是真叫一个清凉，水质那叫一个好，我们怎么不往和水相关的产品上想办法呢，还是这么几种保健产品怕是效果不好吧。
一句话点醒刘经理，总公司那边正积压了一批“活水水龙头”。刘经理让谭绍元带着银行电汇单，到省城提货，同时了解产品，学会专用检测设备的特殊使用方法。待刘经理说完总公司地址，谭绍元马上说，自己知道那地方。又令刘经理意外高兴。
那地方谭绍元真的很熟悉，省建材贸易中心就在那片区域。那还是他在三产办上班时，他曾一月两次往建材贸易中心送货，可能时，还能带回部分前期的货款。只是那些人不光会赖账，还太能喝酒了，每次既要他出钱请客喝酒，又每次都让他吐了又喝、喝了再吐的，以至于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适合从事销售工作。
坐车去省城的路上，谭绍元还在想：现在，厂子倒了，也不知他们欠厂里的那些钱最后怎么处理的。过去，他很喜欢出差，在他看来那就是公家出钱自己游玩，他靠这种方式走过很多地方，长了不少见识。因此，直到现在，他仍怀念在国营企业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出差过了呀！刘经理既然这么重视我，我得好好下下力气了。谭绍元感慨过后，心生感激。
以前，去省城走国道，颠簸得厉害，还常常因车祸不得不等待，或绕道。现在可好，高速直达，还带空调，还是带厕所的豪华大巴，不是依维柯那种腿都伸不直的中巴了，更不是那种老式长途汽车了。舒服！但谭绍元也遗憾，沿途农田的那种清新的香味在车中再也闻不到了，更不要说农民烧稻谷杆那种特殊的、仿佛是人类的根源的味道，他很喜欢这种稻杆燃烧时的味道，也喜欢稻杆燃烧时飘起的聊聊淡蓝色的烟，还喜欢那些翩翩起舞的白色的、细小的残碎末，就那样自得地、毫无怨言地随热量向上飘飞，哪怕被继续粉粹，直至无形。听说现在好象有部分省份禁燃稻杆，说是污染环境。去他X蛋！知道污染还他妈拼命添置那么多公车，知道污染还他妈拼命砍树废田盖楼，知道污染还他妈为钱成为外国洋垃圾的垃圾场，知道污染还他妈拼命往江河湖海中排放化工废物，知道污染还他妈......还他妈什么，反正就是他X的胡作非为！反正就是他X的占着茅厕不拉屎无人管理！
看着车外浓烈的绿意，谭绍元愤愤不平地骂着那些他认为该被骂的人。看着那些在绿色中劳作的人们，他充满向往。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他，哪里知道那些人的艰难困苦，一味幻想着田园生活的恬静和美好。
也正因为谭绍元一路上幻想出太多的这种美好，当他看见如今的建材贸易中心时，更伤感。建材贸易中心那偌大的建材堆放露天仓库，已经被占去六分之五，仅仅余下六分之一不到；大门两边各一栋四层楼房，因房内空间设计超高，过去显得还算雄伟，而今在四周的高楼大厦的掩压下，竟似侏儒在巨人国一般；灰扑扑的外墙，处处残破剥落，就象打着补丁；铁窗锈迹斑斑，或开或关，就象无人在办公；门前的沥青马路，凹凸不平，裂纹连连；能直接开进中心的那条火车铁轨，消失得找不到痕迹；靠建材贸易中心这边的那排整齐的水杉，都仿佛失去往日的活力，带着满身的尘土，在艳阳高照的中午，一动不动地萎靡着。
达健公司的总部就在紧邻的那栋半新不新的写字楼里，七楼，谭绍元没费多大劲就找到。进公司，找到接待人员，交了汇票，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建材贸易中心那片萧条的露天仓库，默默无语。心中却在感叹：这可也是过去的国营大单位呀！
直到刘经理最害怕的那位大领导出现，谭绍元一直那样手扶不锈钢护栏，默默无语地看着现在的建材贸易中心。谭绍元自己也没有想到，就是自己的这份伤感，让那位大领导印象深刻，认为他这是稳重和深沉的表现。不叫的鸡才会啄米呀！大领导因自己儿子也提到这个谭绍元，所以，特地要求谭绍元：中午陪他吃饭。事后，对谭绍元不喜酒精更是大加赞赏。甚至，这位大领导不忘亲自打电话，让刘经理好好待谭绍元。刘经理对大领导的此举，大惑不解，但更看重谭绍元，连称呼也变了，从谭师傅变为谭兄了。
谭绍元真不知道公司高管间的勾勾拌拌、关关系系，他只是听刘经理说，他可是为他没少说好话，总公司已经完全认可他的讲师资格，工资和总公司的讲师平级，涨为每月八百九十元。为此，张健这位老员工没少闹情绪。刘经理给张健涨了点工资，同时也清楚张健离心已生，刘经理暗暗防范。小屈为自己曾是谭绍元的组长而高兴，也因公司内谭绍元和自己最为熟络、随便而兴奋。
随随便便的谭绍元这次变了，全身心投入到这次野游活动的组织筹划中。因为他的经历和社会经验，甚至因为他的长相，整个活动中他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本地话夹杂普通话的幽默解说方式，引来一阵阵笑声和掌声；他熟练操控设备检测的数值，使每个人都相信“活水水龙头”确实能净化自来水，能使人们避免结石、微量元素缺乏等病困。
中午饭后，谭绍元又和刘经理一唱一和地表演，在商场里价值两百多元的水龙头的价格，怎样被他“唱红脸”帮大家还价到四十五元一只，终于令老人们相信，谭绍元这样可是为了他们这些老人们呀，他这个小老乡帮了他们老人们一个多大的大忙呀，刘经理给他们老人们多大的优惠呀！
谭绍元的讲课越来越随口，表演越来越自然，调动他人情绪也越来越有章法了。刘经理对此感到越来越满意，更关键在于：专家学者讲课虽然理论知识充足，但顾忌也多，往往对达健公司的产品一带而过，如蜻蜓点水，泛不起多大的涟漪；他谭绍元则毫无顾忌，敢于对达健公司的产品夸夸而谈，甚至胡编乱造地侃。
积压的水龙头销售一空，附带其他产品也销势良好。没买到的人纷纷留下电话，要求再次到货后一定通知他们。甚至一位白发老大爷，还让谭绍元帮忙，专门拿到两只水龙头，因为他老伴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他实在不方便排队。谭绍元帮了他，是因为觉得这位大爷的白发和自己父亲的白发很像，轮椅老太的花白头发和自己母亲的花白头发很接近。
谭绍元不由感叹，好久没去看父母了。
总公司对刘经理这次的作为赞赏有加。刘经理高兴之下，重赏了谭绍元。重金之下才能有猛夫这个用人之道，他刘经理还是清楚的。而且，这样之后，即使张健想怎么样，他自己也得掂量掂量，他若是离开，公司肯定照常运转，而他则丢掉一份薪资待遇不错的工作。哈哈，我则可心放心地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还有，这样一来，谭绍元可是我的人了，内弟无论怎样都只能是求着我了；哈哈哈，我这可是一举多得、一箭数雕呀。刘经理暗中得意大笑。
谭绍元拿到这次出人预料的奖金，给刘经理说了一声，兴冲冲往父母家赶，手中拿着给父母和侄女谭怡买的鞋。之前，在巷道口，他还把给大哥的一条烟展示过一番。
咚咚咚，“妈，开门，我没带钥匙。”谭绍元边敲门，边喊。
门打开，是父亲，“你咋来了。”
“嗯。爸，来试试鞋。”
“吔，来就来，还买鞋，多少钱。”父亲说，既高兴，又心疼钱，手却早已伸来，接过盒子，还上下左右看着包装。
“哎呀，又来了，每次都是，你穿就行了嘛，管他好多钱。”谭绍元豪气地将另两个盒子放在饭桌上，说完，转身进哥睡觉的凉台处，把烟放进去。凉台用旧砖和旧木窗给封了，给大哥睡觉用。侄女谭怡睡外间那间正规卧室。
谭绍元回来，见父亲鞋已上脚，就问：“挤脚不？”
“好象有点。”父亲边说，一边还翘起一只脚晃晃。
“我看。”谭绍元蹲下，在皮鞋各处按压，“不小，一脚蹬的，越穿越大。”说完，起身找水喝，边问，“妈呢？”
父亲站起，小心翼翼走动，低头看鞋，“晓得她的，和你潘妈几个，一大早就出去，现在都不回。”说话口气带着对老伴的气愤，脸上却满是穿上新鞋而心满意足的笑意。
“饭呢？”家里饭菜总是母亲打理，谭绍元自然会问。
“晓得她的，反正没看到她买菜回来。”父亲还在看鞋。
“无所谓，今天我去王胖子那里买些卤菜，屋里还有蕃茄没有？”
“晓得她的，你看冰箱有不。”父亲已坐下，又看鞋。
以前，厂子还在，谭绍元会时不时给父母买点东西，杨燕也不小气。二哥条件是好，但拗不过二嫂的小气。家里也就是他还给父母买点。唉，厂子没了后，自己好象有些时日没给父母买东西了。谭绍元心中一酸，忙喝了几口水，掩饰过去。
“那我去了。”谭绍元准备去买卤菜。
“我也去嘛。”父亲站起来，说。
谭绍元已在大门边，说：“嗯......走嘛。”还让父亲先出门，自己才关上门，也没反锁。就几分钟的事儿。
父亲走几步，就会看一眼鞋，生怕邻居们没发现他穿了新皮鞋似的。谭绍元感到难堪和难过，干脆挽着父亲的胳膊，拉着父亲快些走。谭绍元这才突然发觉，父亲越发矮小了，背开始驼了，皱纹越来越多和深了；邻居那些大爷大妈好象也这样了；坐着晒太阳的杨奶奶更老，卷缩成了一堆似的；我不是也三十五了吗；真快呀！谭绍元不由又是一阵感叹，感叹生活给人们添的乱，感叹时光在人们脸上刻的痕。
和父亲回到家，谭绍元煮上饭，把几种卤菜分别装盘，摆在桌上，将空心菜洗好，切好蕃茄，放进已经开水的锅中，从冰箱里舀出一勺猪油添进去，一边等开锅，一边搅拌鸡蛋。
他走到厨房门边，问正看电视的父亲：“妈不会有事儿吧？”
“晓得她的喔。”
“喔。”只一声，谭绍元又返回厨房，在开锅的汤中放好盐，倒进蛋液，用筷子轻轻搅动几圈，关火，倒进有葱花的汤碗中。
谭绍元端出汤，放在桌上，顺手将鞋盒挪到靠沙发的地上，往沙发一座，掏出烟，准备点上，又怕已戒烟的父亲不适，又起身，绕到哥的凉台处才点上烟。即使这里已经窗户大开，仍能闻到一股烟焦味。哥真可怜，该怎么办哟。
等待中，谭怡先回来了。谭绍元让谭怡试穿旅游鞋，非常合脚，也非常时尚，她高兴得抱着他亲了又亲，连说“谢谢三爹”。差点让他流泪。他把谭怡带进她的卧室，关上门，悄悄塞给她一百元钱，说，让她买点自己想吃想买的东西，不够再给三爹说；还说，加油，家里就靠她出一个读书人了。她小声抽泣开来，父亲工厂倒闭、父母离异，给年少的她太大太大的压力。他当然理解她，他抱着她，给她搽眼泪，自己还得装出一副坚强、无所畏惧的模样。
大哥回来后，抢着炒菜。谭怡进去，把一百元钱塞进父亲裤兜。
端菜出来，谭绍成说：“三儿，你这是......”
谭绍元打断说：“喔，哥，那还等不等妈?”还边眨眨眼。他和大哥心知肚明，父亲喜欢身上有钱，可以偷偷买烟抽，还能和一些人赌棋，说不定还会被那些要饭的骗走。
“嗯......嗯......你说嘛。”大哥正说话时，开锁声传进屋，肯定是母亲回来了。“那我去添饭。”
“我来，爸。”谭怡说，然后进厨房。
父亲偏头，望着门口，说：“你干啥去了，快来，试试三儿买的新鞋。”
母亲气鼓鼓地进来，将手中精致盒子往低柜上一摔，说：“还试个屁的鞋，我都被骗了。”往沙发上一顿自己肥硕的臀部，手胳膊一推老头。
“你干什么。”父亲挪挪自己的位子，说。
“妈，什么事？”谭绍元也问。
“他们说是玉，潘妈让大女子拿去查，结果是塑料的。就是那个。”母亲边说边指。谭绍元打开盒子，一个佛像、一只手镯一起躺在红色丝绒布上，不细看还真以为是玉器，拿近细看又容易看出是塑料品。
父亲已经站起来，指着老婆子说：“啊，我说吧，天上掉馅饼，肯定是陷阱，让你莫买莫买，你，你，就是个憨子，说你不信。”
母亲瞪了老头子一眼，可怜兮兮地问谭绍元：“三儿，怎么办？”
“你这是哪里来的嘛，你先说。”谭绍元说话时，大哥凑近看着东西，谭怡在桌边已经把饭碗和筷子摆好。
母亲讲述经过，其他人听着她断续的讲述。
一群人说免费发鸡蛋，把这一片的老头老婆子们叫去一批；他们先卖药，这片区居民企业退休职工居多，看病能报销，手中也拿不出大钱，效果不佳；然后，他们又说国外一个什么大预言家说，地球有大灾，还用现在各种极端天气来证明，说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然后，他们拿出这套标价899元的玉器，大家亲眼看到玉器把烟雾吸走，以为是神器，可避灾防祸；又有几个大家都不熟悉的老人出面，还价到98元，那几人每人还主动要求多买几套；大家便争相购买，也有为儿子女儿买的；今天，她们几人从潘妈处得知是假货，就想找他们退货，却找不到他们的人了。
也开始送蛋了？妈的，老子那一套他们也学会了。谭绍元心想。看见母亲拿出的名片，只有公司名称，没有公司地址和电话，但相信自己能找到他们，他让母亲放心，说他认识那些人。母亲转怒为喜。一家人高兴吃了一顿饭。饭后，母亲也试了鞋，合适。走时，谭绍元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以后谁都别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谭绍元拿走那张名片，市内四处打听，竟无结果。但那一伙人和达健公司如出一辙销售模式，引起他的注意。想到自己使用的那件水质检测设备，在自己的人为操控下，想得到什么数值就能得到什么数值的把戏，他肯定假玉器吸走烟雾也只是人为的把戏。这么一来，自己其实和他们一样，都是骗子呀！他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多关注达健公司的产品和价格，也开始思考这种销售模式中是否存有欺诈行为，或不当行为。
一次在小塔区的讲课，让谭绍元打听到那伙人。他们确实不算正规公司，只是几人合伙做些东西的买卖，什么保健品，什么磁疗用品，什么红外线用品，什么这粉那液的，甚至假玉器制品，只要有利可图，什么都敢卖。他们就在小塔区农贸市场二楼，租了几间房，既当办公处，又当库房。通过刘经理内弟，谭绍元收回母亲和几位熟悉大妈们受骗购买假玉器的钱款。至于那伙人是否偷税漏税，就不是他谭绍元能管的了。
谭绍元自己也矛盾。一边是自己劝母亲和丈母娘千万别买那些东西，一边自己却又为卖掉同类的东西而耍着各种招式和方式，甚至可以说是骗术。都是有爹妈的人，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自己这样做算是积德还是缺德了？缺德可是会遭报应呀！这样想着，谭绍元开始犹豫自己继续呆在达健公司的必要。
同时，谭绍元真的开始查找和打听达健公司所卖产品的各种信息，只是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王姐是刘经理妻子学财会时的同学，每次谭绍元侧面问起一些销量、利润的情况时，王姐总是一句话“还没有时间算”搪塞。谭绍元大概知道自己这个公司“高管”的真正地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