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书记家,院墙已是砖墙,院门开着,院子还算干净,院子里随意摆着两把旧靠背椅,房子仍是平房,但已翻新成砖瓦房,堂屋大门敞着。家中有人!江万红在开着的铁院门上轻敲几下,然后,向里张望,等待。
好一会儿,才从堂屋幽暗处现出一人影,看见院门处的来人,问:“哪个?”
江万红微微曲腰,客气问:“请问,是……”那人在暗处显得又瘦又矮,缓慢摸出屋,随着光线变亮,她认出了老人,她快步向老人走去,“真是覃支书您呀!”
“喔,是我。”多久了,没人喊自己为覃支书了。老人手扶门框,头微微昂起,眯缝眼看着走来的陌生女人,问,“你?你是……”
“73届知青,江万红,还有印象吗?”她将包放在一把靠背椅上,快步走近,双手拉着老人的手。老人的手干枯、粗糙、皮皱皱,老年斑在黑黢黢的皮肤上仍显眼。
“知青?江万红?”老人瞧着她,像是在搜索着记忆,又念一遍,“江万红?”
“对,先从一队到了六队,又从六队到三队当会计的。”
“当会计?喔,喔,是不是青石娃娃那个队?”
“就是,就是!您看,您记心还是这么好。”江万红一边说,一边心想:青石娃娃,就该是付青石了。
老人仍直视着她,好像仍在记忆深处找寻,口中已招呼道:“这……哎呦呦,这是哪阵风吹的,你那么(怎么)来嗒,哎呦呦,哎呦呦。”说话间,老人的另一只手也颤颤伸出。
江万红又抓住老人的这只手,说:“就是我,怎么?我不能来呀。”她心中升起一种久违的温情,既像调侃又似调皮、还像撒娇似地说。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显得造作,只是情不自禁随心脱口而出。
“这说哪里话,欢迎还来不及,求都求不来。走,进去,坐,快。”
“嗯,我提包。”她答应着,想松开手,驱身拧包,老人却始终拉着她的一只手跟随,就像一个孩子生怕大人会走开似得。老人的背驼了,显得更矮,就像身体越长越缩了。下乡后期,她突然开始长个子,一下就串到1.67米,所以她一直觉得覃支书在往下缩。今天,她更觉如此。时光磨人呀!她心中这样感叹。她拎着包,脸带温和笑容,和老人手拉手进了屋。
适应了明暗光线的变化,江万红将皮包放在一只靠背椅上,站在房屋中间,四处打量这间屋。整间屋都粉刷装修过,墙抹得平平的,还星星点点喷过朔,但颜色已显出陈暗;正对大门的那堵墙,挂着一幅大大的、艳艳的松鹤图,过去墙正中那幅伟大领袖毛主席挥手指点江山的彩色画不见了;一条低柜上,放着一台25吋电视,电视顶上有黄色尘土;左边墙角新开了一扇门,应该是加盖了房屋,老人蹒跚着正往那扇门里去;几把自制靠背椅,一字排在右边,还有一张四脚方桌,都是久未打理,没有刷桐油,显着暗乌的木色;左边,一条半新半旧红色实木三人沙发,沙发旁,几只半满的编织塑料带胡乱堆放着;屋顶的圆形吸顶灯具,没有罩壳,不知是否已坏,从中接出一截电线悬吊着一只老式白炽灯;地面铺着小块浅色印花瓷砖,还算平整,中间已有因常走动而釉面磨损痕迹;墙角处有不易察觉的裂纹……房间曾有过变化,现在又变得老旧了。
“坐呀,你看,我都忘了请你坐了。”老人说话间,双手端着一杯热茶,从那道新门处慢慢挪走进来。
江万红转身,忙双手接住茶,说:“您老别客气,我来,我来。”
“坐,坐,坐沙发。”
江万红顺从坐下,说:“您也坐呀!”
老人搬过一把靠背椅,放在江万红身前,自己才坐在沙发上。
江万红将茶杯放在靠背椅上,问:“覃支书,家里人呢?”
“老婆子早些年就走了,儿子女子些都住到外面去了。”
“哟,覃大妈,多好一个人。”江万红还记得那个精干的女人,老实厚道,热情周到,完全不像一个书记夫人,更像一个普通农妇。
“是没得福啊,刚看到好一点,就喔嚯(死去)了,唉,不说了。”老人还算平静豁达,他看着江万红,问,“这么些年,你好得很吧?”
“还好。”
“那就好。”老人看着江万红的眼睛,说,“那你坐,我正想弄饭,你就在这里吃哈,没得好的,肉还是有。”
“我去弄,来就麻烦您,我去。”江万红可是知道:覃支书和此处大多数男人一样,难得下厨房做饭的。又问老人,“平时都是您自己弄?”
“他们忙,我也懒得去。”老人的眼光躲闪到别处,手撑沙发扶手,还算利落地站起来。
“我去弄,您告诉我在哪里就可以了。”
“嗯……”老人沉吟后,答应,“那好嘛,我是怕弄得不好,怕你吃不来。”
俩人一起去了新厨房。
两节香肠,竹叶菜,虎皮青椒,番茄鸡蛋汤,外加腌菜。一台小冰箱中备了一些蔬菜、禽蛋;炒菜还是用那种大铁锅,江万红有些不习惯;煮饭是用电饭煲,倒也方便。
饭菜摆上桌,老人说:“还喝点酒不?”
“我不能喝酒,您喝。”
“嗯……好嘛,你弄得菜,肯定好吃,我喝。”老人说,又去了厨房。
江万红摆好碗筷。稍等片刻,老人提着一只塑料壶走进来,那是小半壶散装酒,左手拿着一只陶瓷小酒杯,见她还站着,就说:
“坐到吃,不等我,人老啰嗦,不等我。”
江万红给老人挪好靠背椅,接过酒壶,给老人倒好酒,老人谦让一阵。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又到大门后按灯按钮。刚才那阵对房屋的观察,让她知道开关在哪儿。
“哎呦,你看我,灯也不知道开。最上面右边那个就是。”老人说。
江万红依言按下钮,一片亮黄的温馨顿时洒满整个房间,灯泡瓦数偏大,让她眼睛一晃。返回方桌旁,她眼前更是一亮,真的咽下一口口水。刚才炒菜时,久未闻到的纯正菜油香味已令她舒爽——在城里时,她吃的那些宣传很健康的调和油、大豆油,连炒肉煎鱼都会粘锅,她真不知道这些油和菜油比,究竟孰好孰坏——更加上此时,明亮的灯光给桌上的食物涂染上一层诱人的光润——几近透明、飘着香味的新米饭,油亮、散发浓烈柏树香味的腊香肠,绿油油的竹叶菜,绿中泛白的虎皮青椒,红中泛黄、有白有绿的葱花番茄鸡蛋汤,天然酸香的腌菜伴上油辣椒——所有这些,令很长时间食欲不振的她,直想大快朵颐一番。这才是真正的农家饭菜!她坐下,端碗执筷。
老人夸赞说:“你看,还是你行,肯定好吃!”也不忘客套,“就是菜少了。坐倒吃,自己动筷子。”老人自己端起酒杯,低头,轻咪一口,享受得咪了一下眼,“好久没喝了。”
“怎么了?”
“晓得哩喔,他们说我血管这样那样的,不懂,懒得管。”
“这样啊,那还是少喝点好。”江万红嚼着香肠,说。柏树香完全浸味于香肠中,连肉油中都有,只一嚼便满嘴飘香,只是仍然偏咸——她知道,乡亲们把香肠灌得咸咸的,是为了能放得更长久——也正是这咸味,让她的味蕾突然苏醒了一般,她连吃两口米饭。新米饭,软软的、糯糯的、散散的,尤其那特有的油油的沁香味随蒸汽直往她鼻中钻。“真香呀!”她忍不住赞叹。
“多吃,吃香肠,嗯,我也不给你拈菜了,你自己拈喔。”老人说,他自己也夹了片香肠,放进口中嚼着,“半边没得牙了,这边还有两颗,啥都只有慢慢磨。”
“我看您呀,身体真还很硬朗的,七十六岁了,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刚才在厨房时,江万红知道了老人如今的年纪。
“吔,这是说什么话,你们肯定比我要强,莫说七十六,就是八十六、九十六都没得问题。”老人又咪了口酒。
“托您老吉言,您也一样。来,我给您舀碗汤。”江万红拿过老人的碗,舀了两勺汤,双手端着放在老人身前。
老人忙说:“哎吔,你是客人,坐倒,哪能你来。”边说边想起身。
“这有什么。”江万红手扶老人肩膀,止住老人的起势。老人身穿深灰化纤长袖衬衣,面料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袖口没有扣子,随意拖坠;胸前、背后、腋窝已有多条汗水迹印。她看着觉得心疼,劝说,“覃支书,您老还是这么说,只喝一杯,然后多吃菜,身体好可比什么都好,您说是不是?”
“好嘛,听劝,是老了,不行了。”
“快别这么说。”
“好,那你也莫客气,多吃香肠,多吃菜。该我给你拈,但我晓得,你们城里人讲究,不兴我们这里这一套。”
“看您说的,我就是这里的人呀。”
“好嘛,那你就自己来,莫客气,菜少,还是能吃饱,不像以前。”老人劝江万红别客气,自己却一堆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