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又去找王涛。
刚到他家楼下,突然听见“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叫。这才注意到旁边停着一辆破卡车。王涛正坐在驾驶室里朝我招手。
我停好自行车,走过去。
他打开车门让我也坐进去。
“这车怎么样?”他问我。“
“什么怎么样?”
“我的,我买的。”他说。
“真的假的?”
我跳下车,从前转到后,又从后转到前,仔细打量着这辆“饱经沧桑”,到处破皮儿掉漆的大卡车。
王涛也从车上跳下来,看着我。
“真是你买的?”看王涛郑重其事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这也太破啦!”我说。
“没听人说,’破是破,地道货‘!是,我也想买新车。可咱罗锅腰上树——钱缺(前缺)。就这都两万块呢!“
“破车,主要是容易坏。别说汽车了,就是辆破自行车,还三天两头地出点儿毛病呢。”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咱就不怕坏,坏了,修!······买的时候我听了,发动机没毛病,底盘也看了······咱是内行,吃不了亏。”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全是我妈给我借的。我哥的,亲戚的、朋友的,几千块、几百块的都有。”
“你妈真支持你。”
我妈说了,只要是正道······“
“怎么无缘无故,突然想起来买辆车呀?”
“刚好碰上这辆车要卖,觉得机会难得。从有念头到决定买,总共不到五分钟。筹钱用了几天。”
······
“你准备用它拉什么?这么破个车。”我问。
“我打听过了,”王涛说,“从矿上往电厂拉煤。除去油钱,一天至少可以挣50块钱。用不了一年,车钱就能赚回来······”
“那你汽修厂的活不干了?”
“今天正式辞的职。”
“你有驾照!”
“没有。”
“······说得这么热闹,没有驾照等于零。”
“我虽然没有驾照,不等于不会开车呀。好歹也修了这么多年车了,什么样的汽车没摸过?我看那些开好几年车的司机,还不见得有我老练呢!”
“这是两码事。没照,找个没人的地方磨两把可以。真是每天当成事儿在路上跑,用不了两天,准得让交警查住。”
“······可以先雇个司机。”
“雇司机?雇司机要花钱的!”
“花钱花钱呗!你以为办驾照不花钱啊?我现在的资产可是负数。再说,我就是现在去驾校报名,也得等好几个月才能拿到驾照呢。噢,总不能车都买回来了,停在这儿不开,看着它生锈吧!“
“你要雇个司机,一天可就挣不了那么多钱了。你是把车承包给他呢,还是每天跟他一块儿到矿上拉煤去?你要承包给他,这么破的车,谁愿意承包呢?你跟他一块儿,就相当于这辆车有两个人的人工成本······这都是问题。“
“······那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套别人一个照。”
“那能行吗,被查住了怎么办?”
“没事儿。我干这一行,见人家套驾照用的多了。虽然不是你的名字,可照片是你本人啊!根本查不出来。应该说,根本看不出来。”
“查不出来归查不出来,一出事儿可就麻烦了。”
“出不了事儿。我这技术,能出什么事儿呀?”
“······”
“我的计划:三年,最多三年。除了把帐还上,还要换辆新车。这是我的第一步,也是咱俩的第一步······”
“我对开车可没兴趣啊!别说开车,坐车我都晕。”
“你不一定非要开车呀!你以为我对拉煤有兴趣啊?这不过是为咱们将来的事业做原始积累。我的理想是创建一家汽车制造厂,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车。这是我人生的最终目标。我干了修车这么多年,经常遇到汽车上这样、那样的设计缺陷。那明显得我都看出来了,不知道他们厂家为什么发现不了?其实有些地方只需要稍作改动,性能上就能有很大的提升,或者是让后期的维修保养更加方便。······可能是因为我是修车的,又喜欢开车,是从修车、开车两个角度考虑问题的······再加上咱们上学学的又是机械。我觉得如果有条件,我绝对能造出世界上一流的汽车。至少也能生产出和进口车水平相当的国产车。我的初级目标是首先要开办一家汽车修理厂,一家全国规模最大,技术最好,设备最全,什么车都能修的汽车修理厂。“
······
一辆大卡车,载着满满的冒着尖儿的一车煤,卷着滚滚烟尘,就像一团黑色的旋风,刮进了耸立着高高的大烟囱的火电厂的大门。颠簸下来的碎煤块儿,在途经的道路上拖起来一条长长的黑色“尾巴”。
今天,是电厂每月结算运费的日子。辛苦了一个月,终于到了拿钱的时候。王涛从电厂的财务处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沓儿钞票。
王涛开着卸完煤的空车,离开电厂,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他用胸大肌感触着,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那一沓沉甸甸的收获,嘴角挂上了笑容。
远远地,已经看见大桥了。那是到家的标志。
就在这时,对面方向的一辆自行车进入了王涛的视野。骑车的是个男的,穿了一身绿军装,没戴帽子,也没有领花和肩章。
在马路上,众多的骑车人当中,引起王涛的注意。是因为他不但骑车了一辆车,而且单手扶把,腾出的一只手又另外牵了一辆车。同时,身后还带着一个人,一个女的。
那女的,脸贴在男的背上,身体被男的挡着,只露出高高翘起的一双脚和环在男人腰间的一条手臂。
“绿军装”吃力地蹬着车,但一脸的幸福。
“咋不累死你个驴嘞!”王涛骂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自行车与卡车错过的一瞬间,王涛看清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女的——邱云。
王涛的脑袋“轰”的一声,犹如当头挨了一闷棍。
······
晚上,王涛睡不着,睁着眼睛,辗转反侧一直到早晨起床。
拉着满满的一车煤,王涛脑子里还在想着昨天看见“绿军装”带着邱云的那一幕。再加上夜里也没有休息好。结果,前面的汽车因为突然遇到情况,来了个急刹。王涛直接就从后面撞上去了。
车头瘪了,玻璃碎了。王涛的脑袋也磕破了。
追尾,当然是后车的全责,这个王涛很清楚。他心里更明白,自己是无证驾驶,如果经交警处理,那事儿就大了。
所以,第一时间主动承诺包赔前车的全部损失,求私了。幸好前面也是一辆煤车,大家都认识。他捂着脑袋和前车车主谈妥以后,才自己跑到附近的小诊所去包扎了伤口。
至于他那辆车,已经不能开了。只好先把车上的煤让别的车拉走,然后再找来拖车拖到汽修厂。几番折腾,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涛就又赶到了修理厂。
当汽修厂的老板知道了王涛是多年的修理工出身以后,开诚布公地对他说:“你也是内行,车撞成这个样子,都需要换什么配件,心里肯定有数。什么车灯、前脸儿······水箱,这些都不用说了,还有喷漆,钣金,工时费······就这还不确定,发动机到底动没动位置。可以说,如果要修它的话,下来,比你这辆车都贵。本身就是一辆要报废的车,都撞成这样了,真的没有再修的价值了。“
情况有多糟,别人不说,王涛自己也早有估算。可老板这么一针见血的话,还是刺得他缠着绷带的脑袋猛地加剧了疼痛。
······
几天以后,王涛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就迫不及待地拆下了纱布。因为,他要去找邱云。
晚上,王涛走到邱云家楼下,看见邱云的窗口亮着灯。王涛不敢贸然地闯上去,他怕碰到邱云的父母。
他就这么在楼下徘徊着,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朝那窗口望去。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想马上见到邱云,当面问个清楚,是好是坏总算落个心里踏实。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见到邱云,或者说希望见不到邱云,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他害怕。
夜越来越深,地上的烟头在不断地增加······
突然,他听到了邱云的声音。是说话声夹着笑声。这声音不是来自楼上的窗口,而是来自回来的路上。原来,邱云根本没有在家,她刚回来!
笑容在王涛的脸上仅仅停留了一秒钟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因为和邱云一起走过来的还有一个男的,那正是他见过的那个,那个“绿军装”。
两个人手牵着手,显然,今天晚上他们玩儿得很开心。
显然,那男的是专门送她回家的。
王涛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那两个人在他的面前,举行了标准的恋人告别仪式——相拥着,接了一个长长的热吻。
接吻。和邱云。王涛无数次梦想过,这可以说是他最大的梦想。在他心里,在他眼里,邱云的唇,是世界上最神圣、最美好的地方。那是他的幸福之源。
然而现在,这个他生命中的女神,正在和另一个男人······
等着两个人依依惜别以后,王涛从树后走出来。他朝来的方向走着,一步,一步,脚上如同戴了铁镣。
回到自己家,他用喝水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要把自己灌醉。
当他把第二杯酒倒入口中的同时,两行热泪从眼眶中滚出来。
王涛喝下了一整瓶白酒,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
我是第二天的晚上去王涛家的。
这一段时间,知道他天天拉煤,所以,来找他也不那么勤了。看窗口亮着灯,我上楼敲门。
敲了半天的门,以为家里没人,就要转身走时,才听到屋里有动静。
王涛给我开了门,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又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整整一天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是我来了才把他叫醒的。
当他再一次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看见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反正那会儿正《新闻联播》呢。”
“噢。”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
“你妈呢?”我问。
“看着我烦,她去我大哥家了。有两天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道了谢,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突然,放下杯子,往厕所里跑。”哇哇“地吐起来。
知道他一直没吃东西,我从厨房找出来一包方便面,给他煮了。
一碗面他只吃了三口,因为每吃一口,他都要冲进厕所里,“哇哇”暴吐一阵。
吃下去的东西吐完了,他还在往厕所里跑。接着吐出来的都是一些绿色的水儿,再后来,绿色变成了红色······
在他呕吐的间隙,把撞车的事和邱云的事简单地跟我说了。
我知道,一切安慰都是多余的废话。此刻,我只能默默地坐在这里陪着他。
······
黄昏,雨稀里哗啦地下着。
我穿着雨衣、雨靴,骑车来到王涛家楼下。我把自行车锁在楼道里,拎着湿漉漉的雨衣上楼。
敲门。
门开了。王涛看着我,说:“下雨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小雨,不碍事儿。”我说着又跟正从卧室走出来的王涛的妈妈打了声招呼,便和王涛一起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
邱云和他好的时候,一些不经意的小事儿,现在都变得美好而浪漫。特别是那一句——你要是再叫李静的外号,我就不跟你好了。王涛就像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每一次重复,眼睛里都闪着光,就像第一次时那般心醉。
我是他的听众。我要做好他的听众。除了做好听众,我还要毫不犹豫地去坐他那灰得跟抹布一样的床单,我还要高度评价他那既肮脏又邋遢的衣着和形象······
总之,我不能批评他,不能否定他,不能驳斥他,不能让他有半点儿被嫌弃的感觉。我要做的就是表扬他,赞美他。帮他恢复生活的勇气。让他重新自信起来。
现在,王涛最需要的就是自信心。只有恢复了自信心,他才能重新振作起来。一旦彻底失去了自信,王涛就完了。
所以我才会几乎每天晚上都到他家来。所以我才会一遍又一遍听他讲,他的那些我都早已会背的爱情故事。而我给他讲的最多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