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开学,我们升到了三年级。
我们的下一届,也就是现在的二年级,学校没有开设车工班。现在的一年级有一个车工班,跟我们当初一样,正坐在教室里上理论课。所以,整个实习车间就我们一个班在实习。
通过两年的学习实践,我们已经从刚入学对车床一窍不通的新生,逐渐成长成为承担学校对外来料加工的主力。现在,每个人都有生产任务,就像工厂里的工人一样。
实习老师比二年级更轻松了。原来,有事没事儿的,还要在车间里转几圈。这学期,只要布置完了生产任务,就可以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了。
老师不在,我们也自由。只要完成了当天的生产指标,不但可以坐下来休息,聚在一块儿聊天,看看书报杂志······甚至,你就是跑到学校外面去买点儿零食什么的,也没人管。除非你不长眼,一头撞到学校领导的“枪口上”。
我和李静,不管谁先干完了活,总会等着对方,一起去洗手。洗完了手,我们会尽量找一个人少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说话。
自从那天,在大桥上被他妈妈碰到以后,我们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两个人总喜欢待在一块儿。有什么喜悦,有什么烦恼,都想跟对方说说。还有那些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心里话,也愿意讲给对方听。
可是,车间里地方有限。有时,刚开始就我们两个坐在那里。一会儿,一大帮同学全都聚过来。我俩就得立刻停止那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内容,既而“满怀热情”地投入到大家正在进行的话题当中。表面上谈笑风生,内心却忍受着有话不能说的焦躁与煎熬。每当这时,我和李静就只能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期待与无奈。就是这样,也逃脱不了同学们的起哄,说我们俩好。
越来越希望有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独立空间。
······
这是一条林**。
不算宽的柏油路面,也就能并排走得下两辆汽车。路两旁栽种着一搂多粗的法国梧桐。庞大的树冠枝繁叶茂,在路的上方相互交错着,就好像搭起了一座巨型的凉棚,把整条道路都置于它的荫凉之下。
路的一侧是我们学校和相邻单位连在一起的,一条长长的围墙。另一侧则是一大片庄稼地。此时正是一地高高的,等待收获的玉米。
这条路位于我们学校的背后,本是一条市区通往郊外的城乡公路。因为城市发展的需要,在不远处又新修了一条更宽,等级更高的公路。它的地位从主力变成了替补。所以,平时路上行人车辆很少,只有上学放学的时间,有三五成群的学生骑车经过。
这也是李静去她大姨家的必经之路,正是李静发现了这里。
干完了活,我和李静从车间里溜出来,沿着这条宁静的林荫路,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我给她讲我读过的文学名著。她呢,跟我讲她看过的,有意思的电影、电视剧。
我总是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书中的那些经典片段,让她钦佩不已。
她讲故事倒也引人入胜,就是一边讲一边抻着你,非要我问了一遍又一遍的“后来呢?”,她才肯说出最终的结局。
当然,我们也经常就某个问题,展开热烈的讨论;或者,有时干脆两个人一替一段地讲笑话;还有的时候,我们无病呻吟地感叹人生······
不管我们说什么,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路老是觉得太短······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再折回来,差不多20分钟就过去了。若是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俩就再走一个来回。
······
又一次“林荫漫步”结束了,李静等在那里,让我先回学校。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俩的秘密,我们总是趁别的同学不注意的时候,一前一后分别离开车间和学校,回去的时候亦然。
我走进车间,同学们正围在检验台那儿打牌。
“钟文,看见李静没?”蒋小元一边起牌一边问我。
“没有。”
“没有?她没和你在一块儿!”
“没有。”我走过去加入到看客当中。
一会儿,李静出现在车间门口。
“李静,快来快来!你上哪儿去了?到处找你。——起来······起来。让李静打,好好学着点儿!”蒋小元一边招呼李静,一边教坐在他对脸儿的董磊让出位置。
原来,他们正在打双升,会的人少,董磊是蒋小元现教的,坐在那儿凑数。蒋小元知道李静会打,所以到处找她。
李静替下董磊,果然打得不错。和她坐对家的蒋小元连声叫好······
正玩儿得高兴,实习老师走了进来:“怎么回事儿?收起来!······上班时间,干完活坐下了休息休息还不行,居然打起牌来了,还有没有一点儿组织纪律性······下次再让我看见,扑克牌没收。”
几个人赶紧把手里的牌撂倒检验台上,蒋小元快速地拢到一块儿,收了起来。
······
真没想到,双升的魔力这么大。一个星期扑克牌被老师没收了两次。他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热情高涨,再买来新的扑克牌继续打。
车间里明的地方容易发现,就躲到机器后面的角落里打;老师老来搞突然袭击,就轮换着一个人专职”站岗放哨“,还要打。那真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打牌的“打”。其中的积极分子就是蒋小元和李静。
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打双升,不等上班铃响,蒋小元就已经开车床了,连趟厕所都不去,一气儿把一天的活全干完。
蒋小元总是第一个干完活,打扫好车床,又跑去帮李静干活、打扫车床。然后,“召集人马,开始战斗”。
双升的队伍在迅速壮大,不知何时,邱云也成了他们的“战友”。李静也不止一次地邀我”入伙“。我都是冲她摇摇头,或是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告诉她,要赶快看完还人家。
我不喜欢打牌,包括双升。但我知道,李静太喜欢打了。以前,见我买了新的《读者文摘》,她总是抢着先看。可是,这一期的《读者文摘》,等我全部看完了以后给她,她都顾不上翻,说要拿回家“夜读春秋”。而白天,他们在车间里就两件事:开车床,打双升。
一时间,李静忙得,洗手也不跟我一起了,更不要说聊天了。
双升之风愈刮愈烈。车间里的牌摊儿已经从一摊儿发展到了两摊儿,且观摩学习、跃跃欲试者众多。如果不是放哨的只顾观战,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又碰巧赶上校长有事来车间,撞了个正着。那我们班恐怕就“全民双升”了。
不知道校长回去是怎么说实习老师的,反正实习老师后来根本不回办公室了,八小时全在车间里转。
······
这一天,我正在车床上干活。
李静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然后朝车间门口走去。
我心领神会,赶紧关了车床洗了手,躲过实习老师的视线,也悄悄地离开了车间。
李静正在学校围墙拐角的地方等着我。
······
有些日子没有来这条林**了。大自然又给我们换了一幅它新作的图画。
不同的风景,相同的美丽:那两行整齐的法国梧桐已是满树的黄叶,枝杈间透出清澈的高天流云。路旁的庄稼地,此刻是一望无垠的广阔田野,播种的冬小麦刚刚抽出嫩绿的细芽。一阵风吹过,色彩斑斓的树叶纷纷扬扬,飘零而下。地上,落叶早已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脚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给你看样东西。”李静说。
“什么东西?”
李静递过来叠着的几张稿纸。
我打开来看,这是一封信,准确地说是一封情书,是蒋小元写给李静的。
亲爱的静:你好!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有句话在我心里已经好久好久了,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向你表白,那就是——我爱你!
你的音容笑貌让我魂牵梦绕,你的美丽高傲,让我甘愿在你的石榴裙下拜倒。
请别笑我傻,更别笑我痴,你是我心中的维纳斯。你是我的全部,你是我的唯一,在每一个希望的早晨,在每一个满载收获的傍晚,还有那无数的不眠之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没有你我不能呼吸!
······
信写得辞藻华丽,酸酸麻麻,浓得都要化不开了。其中既有赞美,又有渴望,还有决心。有一部分句子很文学,也很眼熟,好像在汪国真的诗里,或是三毛、席慕蓉什么人的散文集中似曾相识。
信写了足足四页,最后的落款是爱你的小元。
李静的原话:看了以后,还真有点儿让人飘飘然呢。
我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笑。
“笑,笑什么?不许笑!”李静厉害我。
“我说蒋小元这一阵子怎么回事儿?这都不打双升了,他还一如既往地帮你干活,给你打扫卫生······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
“——哦,双升就是他引得头!”我突然想起来,“知道你好这口,投其所好,就是为了和你······”
“别说没用的了,我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得问你自己呀!你要是喜欢蒋小元,就答应他好了。”
“废话。”李静说,“要是喜欢还问你干嘛?”
“不喜欢?蒋小元人挺好的。”我说。
“······白把你当朋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