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府成长了三年的光阴，阿七可以算得上是无忧无虑了。开始的时候还担心会像阿婆嘱咐的那样，如果触怒了主人，会使她的一家人都遭到责罚。但是阿七的一片诚心，不仅赢得了小少爷齐文羽对她的百分百信任，心慈的齐老爷也把她看作自己半个孩子那样的优待。她还听葛妈说，外面都说齐老爷减了范家的不少租粮，这在如今这乱世里，无疑是很大的一笔恩情了。阿七虽然年纪还小，可她很懂得知恩图报，这两年陪着少爷读书，先生讲了很多君子之道。阿七听得明白，也记在了心里。她想只要陪着小少爷，永远陪着他，让他脸上多一点笑容，就是不辜负齐老爷对她的期待和嘱托了。
这天下午先生放了他们假。秋凉了，小少爷身子骨不好，劳心过多难免会感到不舒服。于是阿七陪着小少爷在屋里休息，念一些唐诗给他解闷。当阿七念到李白的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时，门被人猛然推开了，一个高挑细瘦的身影闯了进来。阿七正要发作，齐家上下谁不知道小少爷体弱，没有人敢这样地闯进来，却听见小少爷唤道：“大哥。”阿七这才知道来人是大少爷，虽然心下仍有不满，还是照规矩行了礼。来人关上门，迟迟没有转过身来，小少爷又唤了一声：“大哥？”齐文翰转过身来，几乎是扑到弟弟的轮椅边上，半跪在一旁，焦急道：“文羽！大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全家人，爹最听你的话，你说出来的爹不会不答应，你替我跟他老人家求求情！我不愿漂洋过海地去那么远的地方！”齐文羽有些茫然地看着大哥那张几乎快要扭曲了的脸，几欲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等到齐文翰慢慢平静下来一点，才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这都是从何说起呢？”齐文翰踉跄着站起身来，瘫坐在一旁的圆凳上，一手撑在膝上，一手扶着齐文羽瘦弱的肩膀，彷佛弟弟那残缺的身体是支撑他的唯一支点一般。
阿七打算出去叫葛妈端茶来，被大少爷拦住了：“不必。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喝不喝茶呢。”阿七只好默立在一边。大少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小少爷。小少爷出言解释道：“这是阿七，父亲让她陪着我读书。放心吧，有什么事她都不会说出去的。”
齐文翰把不想留洋的事说给了弟弟，其实他也知道，文羽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尽管他早慧，也并不能全然明白这其中的种种因果。可他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帮他出主意了。齐家一共就他们这么两位少爷。父亲已经铁定了心要送他走。母亲虽然是正房太太，可是与父亲感情并不很好，也替他说不上情。文羽是离世的二娘所生，父亲对文羽最是宠溺。如果不是因为文羽天生残疾，那么将来接管齐家产业的恐怕都未必是他这个嫡长子。他对这个弟弟一向是又忌惮又怜惜，他在世间唯一的手足至亲，如果他都不肯帮他，那么还会有谁能帮他呢？
齐文羽听了大哥的一番讲述，半懂半不懂，只得叹了口气，答应在下次父亲来看他的时候提一提。可是父亲其实并不常来看他。除了每年大年初一的早晨，父亲会来多陪他一阵。大多数时间，父亲只是差人送来各式各样的礼物。一年中能见到父亲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大约父亲是怕睹物思人，见到自己难免想到过世了的娘亲。而自己又出不了屋门，想见父亲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齐文翰有些着急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等入冬，父亲就要送我走了！”文羽沉默了，他也是有心无力啊。
阿七在一旁有些迟疑地说道：“或许……或许我可以去请老爷来看小少爷。”齐文翰有些怀疑地转头看向这个小丫头：“你？”齐文羽听了阿七的话认真想了片刻，对齐文翰说道：“大哥，或许这个办法可行。爹很信任阿七。如果由阿七去传话，就说我病了，或是别的什么理由，爹也许会来看我。那时我就可以找机会替你说情。”齐文翰仍然将信将疑，他来回地看了看这两个加起来年纪才和他相等的孩子，觉得自己若非真是想不到其他办法，断然不会冒险找两个孩子来帮他。
三人又谋划了一阵，确定了一个他们自认为比较周密的计划。第二天一大早，阿七就趁着葛妈没注意，偷偷溜到上院去找齐老爷。齐老爷昨晚留宿在四太太的屋里，这时才刚刚起床正在洗漱。听到有人在门外吵嚷，就走出来看。见到阿七让齐老爷有些意外，他问阿七：“这么一大早的，你不准备陪着少爷早读，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阿七故作着急地对齐老爷说道：“少爷昨天下午就觉得不舒服，先生还给了假，晚上就发起烧来了！”齐老爷果然也着急了：“那怎么没请大夫瞧瞧？葛妈呢？”阿七添油加醋地说道：“葛妈都不知情，少爷不让声张，可是嘴里一直喊着老爷您啊。”齐老爷连外褂都顾不得穿上，就动身赶去看儿子。四太太从屋里跟了出来，听到了阿七的后半句话，一双好看的凤眼斜睨着看了看阿七，把丫头递过来的老爷的外褂交到阿七手里，说道：“给老爷拿去。”阿七应了一声，匆匆一行礼，追着齐老爷走远的背影跑了去。
齐文羽躺在床上装着病，他从小体弱多病，对于怎么装病简直是无师自通，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生病的感受和情态了。再说他昨天下午的确有些不舒服，只是对体弱的他而言还没到了算得上生病的地步。葛妈端着洗脸水进来叫他起床了，他闭着眼睛假装没有听见，心里想着阿七怎么还没把父亲领来，要他对父亲装病尚可，葛妈天天伺候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在葛妈面前装病，他还是有些害怕会露出破绽。葛妈见他没有应声，就到床边来轻轻拍了拍他，柔声道：“少爷，该起了。”文羽仍旧紧闭着眼，缩在被子里的手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正在他紧张之时，齐老爷终于赶来了。进门便喊道：“文羽，爹来了！”葛妈对齐老爷的突然到来有些吃惊，赶忙退到一边给齐老爷让道。齐老爷俯身凑近小少爷，大手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又伸手试了试自己额头上的温度，感到有些奇怪，他转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进来的阿七，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儿子。阿七也觉得很紧张，用手捏紧了手里拿着的外褂。
齐文羽缓缓睁开眼睛，弱弱地叫了一声：“爹……”齐老爷赶紧俯下身应道：“爹在呢。”齐文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去摸齐老爷的脸，问道：“真的是你吗？”齐老爷捉住儿子的手，心里一酸，点点头。葛妈站在一旁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齐老爷猛然一训：“葛妈你是怎么照顾少爷的！少爷昨天夜里发烧你知不知道！”葛妈疑惑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小少爷，昨天夜里入睡的时候少爷好好的啊。
等齐老爷黑着脸从小少爷齐文羽的屋里出来的时候，阿七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个孩子禁不住大人的盘问，最后还是圆不了谎，把谋划的事都交代清楚了。齐老爷自然是不能对儿子发火的，于是阿七就免不了成了替罪羊。齐老爷站在院中间背对着阿七，怒道：“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小小年纪居然想着要来骗我！”阿七低着头不敢出言申辩，看来这一次她是难逃一场责罚了。齐老爷怒气腾腾地转过身来，本以为阿七会极力辩解，但看到这个丫头只是低垂着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情绪不由平复了下来。想到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自己那个大儿子的问题，齐老爷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也不会不由分说就把责任都推到一个小女孩的头上。他不耐烦地冲阿七挥了挥手，说道：“罢了罢了，你也是忠心护主，只是不能再有下次！否则，就休怪老爷心狠将你撵出门去！”阿七仍然沉默不语。齐老爷抬腿要走，却听得阿七唤道：“老爷。”齐老爷转过身来，阿七递上那件拿了好久的外褂，说道：“太太嘱咐让老爷穿上。”齐老爷犹豫着接过衣服来，心里不禁对这个小丫头又另眼相看了一些。书本上的知识，先生可以教。可是这为人处世之道，她一个出身农户的小丫头，到底是谁教她的呢？难道她真有这么高的悟性吗？
大少爷齐文翰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家远行。临行前他偷偷溜去与绿荷告别，绿荷哭得几乎肝肠寸断，仿佛这一别就是永别了。车马摇摇晃晃行出了很远，齐文翰捏紧了手中握着的一个荷包，那是绿荷给他的。他让绿荷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一定会和她在一起。其实他在命运面前是那么的渺小无力，即使是在他父亲面前，他也微弱地不堪一击。可他却要对绿荷许下那样坚定的誓言，仿佛只有在绿荷面前，他才能掌控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