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张语凝的胸口似是给刀子狠狠的捅了一般痛苦不堪。
她情不自禁的抓住当胸的衣襟用力拧着。
殿阁大学士亲自调教出来的大家闺秀,岂能乱了方寸失了体统?
前庭的爹爹还在等着自己,无暇哭泣,张语凝抽搭了一下鼻子,只消片刻,便聚了神志,从地上缓缓起身。
她要去前庭接旨,怎好素颜便装?
惨白着一张没有血色的小脸,在语默的搀扶下,慢步化妆台。
精致的黄花梨妆奁的外侧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被语默小心的掀开,星子一般晶莹的光从里面飞出来。
凝脂的象牙梳子,篦子,抿子,扁针,一一递到张语凝的手里。
瀑布般顺滑的长发垂到腰际,再把油亮如墨的长发从脑后分成两股,绾到头顶,梳成高耸的螺旋髻,面颊两侧的刘海参差着垂到下颌。
语默端着盛放首饰的木盘,候在旁侧,小心的问着:“小姐,戴哪个佩饰?丝绦,纱花,钗?”
见张语凝抿嘴不语,语默又试探着问:“小姐,插哪个?簪子还是步摇?”
“步摇。”
“哪支?”
“珍珠莲花步摇。”
“是,小姐,你还是第一次戴呢!”
关键时刻,语默不敢怠慢,左手托了盘底,腾出右手,伸出细小的手指,拈起木盘里的那支晶莹辉耀璀璨夺目的头饰向着张语凝的手里送过去,长长的珍珠串和碎玉串摇摆着,发出叮当碎响。
伸手接过来,张语凝扫了一眼,迟疑着,还是簪入右侧的螺旋髻中。
“小姐,给!”语默又递过镜子。
张语凝对着镜子略微打量了一下,再又把步摇向发髻内按了按,扯了嘴角生硬地绽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便把镜子递给了语默。
张语凝转身轻移莲步,细碎的脚步落处,却是摇曳生姿,韵味尽显。
腹有诗书气自华!也许是读书多了,自是透着清高与韵味。
方迈了两步,还未曾转出屏风,却是被语默唤住:“小姐,还没披斗蓬呢,外面可是冷着呢!”
只见语默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海棠红立领对襟斗蓬,双手高高举着向张语凝跨过来。
张语凝扭头扫了一眼,神色里流露出不屑,暗自摇头。
这件崭新的大锦料子裁制而成的海棠红斗篷,艳丽多目,其上绣着金花卉纹样,白狐狸短毛滚边,领部打襕收小,领部以下散开没有纽扣,风帽上的滚边,嵌了特别长的白色狐毛,稍微一动便晃晃闪闪的。
张语凝却是嫌它太俗艳妖冶,只因不枉家母王夫人一片好心,只是除夕穿过,便挂在衣架上当摆设,并不曾再穿。
到是语默,每次看到它,馋得唾液津生,口水都要从嘴角流出来,总想穿在身上,只可惜个头还没斗蓬高呢!
语默站在张语凝的背后,踮起脚后跟,把斗篷往她肩上一披,她的两只手在领口处摸着,捏到两条细滑的短带,于脖子下方打了一个结。
海棠红,俗是俗,却是映得肤色极是耐看,加之白色狐毛的映衬,乍看光彩夺目,细打量,一张精致的脸盘儿给遮蔽了小半,却又神秘莫测。
斗蓬的衣身长及张语凝的脚踝,不但衬托的张语凝身材修长挺拔,且松松软软的白色狐毛正好覆了她的一双不曾裹过的大脚,行走在抄手游廊里,一团彩云般飘飘忽忽。
这张府,由前院、中院和后院三个相互隔离的小院组合而成的一座独立的大院,里面有倒座房、正房、垂花门、东西厢房、耳房、过道、游廊、后花园等几十间房子,前院居中的三间是会客厅,称为前堂。
前堂内已经站满了家人,见的张语凝迈进门槛,便齐刷刷向她投来似笑非笑的神色。
“凝儿,来爹爹这边!”一位声音里透着凝重的长髯男子,穿了向着张语凝轻声唤着,同时招了招手。
张语凝一眼扫到今日的爹爹着了朝堂庆典时才肯穿的官服,郑重其事自不必说。
这位德高望重的男子站在厅堂的正中,被众人拱卫着,他头戴笼巾貂蝉七梁冠,腰间玉带向上翘起至胸部,显得华贵十足,气度非凡。身上着的绯色朝服,胸衣的补子上绣着一只展翅的仙鹤,从朝服的颜色和图案,足见他在朝堂的品级之高,而从众人一个个垂首屏息凝神不敢稍稍放松,却也见的他在张府里的威严地位。
这位容光换发精神卓绝的半百男子,正是当朝首辅张世卿。
听的爹爹的呼唤声,张语凝款款来到近前。
张世卿赶紧向旁侧移了一步,和王氏之间空出一个缝隙,把本属于自己且最居中的位置让给张语凝。
平日里都难得来前堂,就更别说占据首要位置了,这哪里是女儿家的资格?张语凝轻摇头以示拒绝。
“我儿,休要拘谨。”张世卿说着硬是扯了张语凝的衣袖,把她插入其中。
“爹爹……”张语凝面带难色,却又不敢不遵,也便夹在张世卿与王氏之间立住脚跟,身上披着的海棠红斗篷似是无端生出了无数根针刺,直接扎进她的皮肉里,让她痛痒难耐。
厅堂里鸦雀无声,似乎是都屏住了呼吸,即便是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也能听得到。
信卒来报:“回禀大人,冯公公已经到大门口了。
张世卿一摆手,信卒弓身退去。
“圣旨到——”少顷,一声尖细刺耳的公鸭嗓悠长的传进门里,却见冯公公右手摇着拂子,左手擎了圣旨迈进门槛。
他的到来,如一道刺目的光束划破了厅堂的安静。
随之,扑通扑通……
张府厅堂内的男男女女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首辅张世卿之女张语凝,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琴音绕梁,堪比伯牙。棋艺高超,弈秋再世。出口成章,落笔成文。画鸟会飞,绘鱼能游。帝甚爱怜,着即册封为慧妃,择吉日正月十六进宫,钦此——”
冯公公宣读完毕,在一片“谢主龙恩”的呼声里,张语凝跪在地上却是抖作一团,双手向上举起,如托巨石,不堪重压。
咔嚓!咔嚓!咔嚓……
而这刻的张语凝,脑际里却奇怪地闪出刚才梦里断指挖眼的悲惨景象,似是正在延续着刚才的那个可怕的梦境,那冯公公却成了蛇蝎皇贵妃,那头顶上的圣旨,分明是一把锋利的斧头,利斧正向着她的面门砍来!
“啊!”心头的惊愕几欲呼出来。
“请慧妃娘娘接旨——”冯公公拔高了尖细的声音重复着,下视张语凝时,竟是被她超脱不凡的美貌惊讶得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跽坐于地的张语凝,面颊被斗蓬上镶嵌的白狐毛掩映了半张脸,虽是受了惊吓,面色微微白皙,却也毫不掩饰明眸善睐瑰姿艳逸,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透出天生的仪静体闲。
张语凝也仰了头看向冯公公,扫到他那双似是把她给整个包裹起来的眸色,心里便不舒服起来。
一个激灵,张语凝清醒过来,她淡施胭脂的面庞含了笑意,便坐正了上身向着冯公公恭顺地接过头顶上的圣旨,却是泰山覆顶般颓然瘫坐于地。
圣旨来得突然,至不能言,驳杂的谢恩里,却是没有听到张语凝的声音。
她,手捧圣旨,垂头莹莹含泪,竟是无语凝噎!
手里接的哪里是圣旨,将是自己一生的噩梦。
在张世卿和王氏的搀扶下,张语凝才从地上缓缓站起身。
“恭喜慧妃娘娘!”冯公公拉长了尖细的声音说着,把本来弯着的虾米腰,又下弯了一个弧度向张语凝施礼,“娘娘有所不知,历代万岁爷册封妃子,向来是从五千个宫女之中层层遴选出来,仅有的三两个,深得万岁爷宠幸者,才有获得册封的机会,而今慧妃娘娘未曾参加遴选,却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直接册封,我说慧妃娘娘啊,您就关了门偷着乐吧!”冯公公操着怪异的声音,一脸的奴才相讨好着张语凝。
听着那让人发瘆的乖戾之音,张语凝却冷得如掉入冰窖,瞬间浑身的毛孔都给冻结。
“万岁爷闻听慧妃娘娘是一个世间无双的奇女子,恨不能今儿个就要娘娘进宫侍寝呢,皇贵妃着礼部翻看了黄历,择黄道吉日正月十六进宫,往后娘娘千岁成了万岁爷身边最得宠惠的人儿,老奴还得仰仗娘娘在万岁爷面前多多美言呐!”
不管怎么说,从小生长在相府,也算是女孩儿中的大方之家,张语凝还是强行克制着自己的窘态,硬是从心底里上升了温度,融化开僵硬的肌肤,嘴角边挤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向着冯公公示好地回道:“语凝年幼无知,还望冯公公多多赐教!”
话语得体,落落大方,引的冯公公那双阴翳的眼眸里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
“娘娘千岁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老奴可不敢当!”说着,冯公公转向张世卿看了一眼,又回视张语凝,“慧妃娘娘,万岁爷身边一刻都离不开老奴,老奴告辞了。”
“恭送冯公公……”在张语凝纤纤的柔声里,她微微福了身。
众人都向冯公公行了礼,冯公公亦是分寸的弯了腰回敬。
“冯公公慢走。”张世卿示好的点了头。
冯公公右手握了拂子轻甩着,身姿微弯摇曳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