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啥？”
“我？你是问我吗？”少年盘着腿坐在地上，将衣服裹得紧紧的，一杆木柄铁尖的长枪靠着他的肩斜杵着，他看起来也就十四岁左右，显得还有些怯。
问话的那个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头，没有胡须，眉毛也很淡，头发也很短，只扎了个短辫，身体瘦瘦的，看起来不比少年人强壮多少，他也坐在地上，这时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懒得再问少年一遍。
“我叫夏珞，”年轻人回答了自己的名字，“你呢？”
“你叫我叔就可以了。”
“叔你叫什么呢？我叫叔的时候可能其他人也在，你就不知道我是在叫你了。”
“你多叫几声不就完了！”
“哦，叔！叔，朔日帝国的部队来势汹汹，就要攻上山来了，可惜我们望月帝国的正规军又软弱，每次打仗都是连连败退，我们虽然只是一群啸聚山林的江湖好汉，也没有编制，但是周围的百姓可都指望着咱们，你说怎么这个节骨眼上颂灵将军反而不见了呢？”
“你以为颂灵将军是给你家看院子的，想见就见？”
“叔你不要说笑，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是说以前都能看见将军的啊，最近都看不见了，将军不在山上吗？”
“你虽然还年轻，这个不至于不懂吧？男人嘛，总有那啥的需要吧？下山找个人高兴高兴，那有什么问题？”
“叔，你这样对将军就太不尊敬了。”
“嘿嘿，他最多也就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他为啥不尊敬我，反而要我尊敬他？”
夏珞认真想了一会，才说道，“将军肯定也是尊敬叔你的，”他又认真想了一会，继续说道，“只是你们平时不见面而已，如果你们在一起喝酒，说不定将军是会给你倒酒的。”
“酒又苦又辣，他要是给我倒酒，我非踹死他不可。”
夏珞见这个人对颂灵将军语气太过放肆，就不太想和他说话了，偏过头去，从山上注视着山下，过了一会，听见那个瘦老头说道，“我先睡会，你放好哨，没事情就不要叫我了。”
夏珞点了点头，看着那个瘦老头闭上了眼睛，他又注视着山下，过了一会他又去看瘦老头，见那个老头已经往后缩了好远，那个地方堆着些大石头，应该能挡着些风，不过他见那个老头还是浑身在抖，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衣服给瘦老头披了上去，他转过头继续去看山下。不过风吹起来之后，他浑身鸡皮疙瘩就起了，哆嗦得不行，他又准备过去把给瘦老头披上的衣服拉过来给自己穿上，可是几次转身，终究还是没好意思，于是把枪放在一旁，靠着山壁蜷缩着身子，双手抱得更紧了。
“你龟儿子个憨包冷不？”
夏珞回过头去，那个瘦老头并没有睁眼，他只好“嗯”了一声，那个瘦老头继续说道，“你如果嫌冷就过来这边，风吹不着。”
夏珞点了点头，慢慢往后挪，争取视线不被挡着，希望还能继续监视山下，忽然感觉腿被蹬了一脚，他一下摔倒，脸贴到了地上。
“守个屁啊，大白天的，哪个敢来？睡觉！”
“可是那些士兵都在往这边集结，万一……”
“行行行，你继续守。”
夏珞又守了好一会，可是熬不过太冷，终究还是缩到了那个瘦老头避风的地方，毕竟他已经差不多二十个小时没合眼了，终于抵挡不住困意，闭上了眼睛。他和瘦老头挤着，慢慢地故意模糊自己的意识，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他似乎时时刻刻都肯定自己没有睡着，他还总能感觉到风不时想贯进他的衣服里，他只好一次次把衣服合得更紧，他正开始有些烦躁怎么睡不着，忽然听见鼓声尖哨声传来，他赶紧跃起，一睁眼才发现，天都黑了，山下星星点点无数的火光一面向山上冲来，一面又一片片地往外扩散出去，他顿时大惊，赶紧摇醒瘦老头，踌躇了一会然后赶紧用劲擂鼓，擂过鼓后，又立刻吹哨，这时四周嘈杂声一片，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喘了几口气后，拿起放在那儿的弓，将箭背好，搭了一支箭在弓上，忐忑地对着山下，脚开始哆嗦起来。
“你倒是射啊！”
“我？”夏珞将弓张开，然后胡乱松手，箭脱弦而出，却撞着了山壁的边缘，结果掉了下去，他惭愧地将弓递给瘦老头，然后手拿着箭筒，时时刻刻准备给瘦老头送箭，瘦老头嘻嘻一笑，说道，“那支箭掉下去，运气好说不定也能插死个把人。”
瘦老头夺过箭筒，背在身后，搭箭上弦，用力拉满，如此这般，连发数箭，其实也不瞄准，只是往火光中间乱射，夏珞往下面看去，也不知道射没射中，只是再过了一会，觉得嗖嗖声不断响起，整个山上都已开始往下射箭，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无数支箭从山上往下飞去，其中还夹着不少大石块，夏珞也便将此处准备着的的十几块大石头举高用力往下砸去，等到他把石头砸完，瘦老头的箭也已经射完了，这时鼓声大作，夏珞忽然觉得心中澎湃起来，将手心的汗往裤子上使劲擦了擦，上身套好了甲胄，握紧了枪，看着瘦老头将弓和箭筒一扔，也套好甲胄，把枪背好，夏珞盯着瘦老头准备和他一起冲出去，正要转身，瘦老头忽然停了下来，朝夏珞说道，“你在这等着。”
夏珞忽然恼了，道，“怎么？看不起我！”
瘦老头嘿嘿一笑，“没想到你小毛孩子还有脾气。”
夏珞推了推瘦老头，“快点。”
“你会用枪？我是怕你扎着我。”
夏珞想了一想，说，“我也跟着练过。快走啊，一会他们打上山来了。”
瘦老头没再说什么，沿着小路就弓着身子就跑了过去，夏珞跟在他后面，想了想自己训练时用枪的套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忽然有点心虚，拿着枪比划了比划，枪杆却戳到了瘦老头的屁股，他先是一惊，才发现幸好不是枪尖，过了一会瘦老头没责怪他，他大吸一口气，咬合牙齿，感觉一点都不恐惧，精力充沛得等到大胜之后可以一口气吃下一头牛。他思维又发散了一阵，忽然撞到了瘦老头，等到站好，才发现已经到了青冈山上的那块广场了，这儿有不到二十个和他一样握着枪的人，他挨着瘦老头自觉对准前面列好队，这时前面的那个人开口了，声音很莽，给人一种安全感。
“兄弟们，你们可能是哨兵，可能是新兵，可能是伤兵，当然了，我甚至在你们中看到了小孩子，但这都不算什么，你们既然到了这儿集合，说明你们都是勇士！都是好样的，我只说一点，打仗不是打架，是看阵法的！和敌人打仗看的是阵型，你们一定得跟着我，不要弄错了方向，否则可能就会被自己人给砍了！好了，跟着我喊，杀！”
“杀！”
“大声点！杀！杀！杀……”
“杀！杀！杀……”
夏珞吼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声音，似乎都要破音了，他顿时感觉有种庄严感，接过瘦老头递给他的酒，他从未觉得这么意气风发，先喝了一大口，正准备再喝，忽然想到喝多了也许会晕，而这时前面的人也已经走了，他便跟了上去。队伍小跑了一会便到了积水的溶洞里，这是青冈山最值得守卫的天险，在这里曾经击退过很多次朔日帝国的攻击，不过他刚来不久，那些战斗他都没参加。
这时是秋，水很冰凉，夏珞刚灌的酒却很有效果，卷起裤腿淌着浅水走着一点都不觉得冻，到了溶洞尽头，隐约能看见隔得很远的地方已经有不少树木着了火，地上也零散地这烧了一块那烧了一块，还似乎能分辨出两方的确是在冲突，不过隔得远了看不清。前面的士兵一排排地将枪横抱在正面，屁股坐着被水流冲刷得光溜溜的石头斜坡就从溶洞上头往山下滑了下去，夏珞跟着也这样做，好在没什么意外，不过隐隐感觉屁股被磨得火辣辣地痛。他回头来看了一眼这个天险，石头斜坡非常陡峭，起码有他夏珞六七个人这么高，不由得“啧啧”了一下，跟着瘦老头继续冲了过去，跑了一会，终于到了战圈了。
朔日帝国的官兵虽然是些喽罗，但毕竟正规得多，穿着的都是白色的甲胄，大多还有头盔。夏珞这方就混乱得不成样子，其实他们虽然是望月帝国的子民，崇尚黑色，但大多数穿着的都是从朔日帝国掳过来的白盔甲，要靠衣服区分敌我还当真不容易，夏珞此前从没有打过仗，但也知道临阵杀敌不是冲上去乱刺乱杀就行的，这下更加对刚才那个人说的话深以为然了，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朝向，不能脱离队伍。
夏珞一方大概百余人拉成一条防守链，而夏珞所在的队伍只是在后面观望，而没有加入战团，不过也是在时时盯着哪儿有了空缺准备补上去，朔日帝国开始也是一长条进攻链，冲击了一阵，无法突破后，两侧进攻的士兵往后收敛喘息，后方的士兵则冲出来抵住夏珞一方，然后聚集成了一个尖锥的形状往防守链猛冲一个点，夏珞这一边，有的士兵确实也是训练有素，几大先锋听着指挥，两翼往岁城县的士兵围过去，而被冲击的点又慢慢聚集起更多的人，不过确实因为冲击很猛，防守渐渐不支，正当这时，夏珞听见一片杀声，意识到自己所在的队伍分成两行在往防守的点冲过去援救，顿时也来了精神，跟着冲了过去，他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见什么，只是跟着训练时候一样，把长枪从前面列队的人缝隙中插出，双手握紧，他闭上眼睛，用力不断往前冲，忽然感觉枪尖触到硬物，顿时紧张，感觉可能是盾牌，更加用力地往外送枪，他感觉到枪尖被抵住，脚下不断地冲，使劲用力，却感觉敌人纹丝不动！他虽然瘦，但是也知道自己有些力量，不禁震撼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官兵在和他交锋，于是先收回长枪，再用尽全力往那敌人刺去，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在往枪身集结，如果真有勇猛无敌的人挡住了这次攻击，他的枪恐怕也会断！不出所料，这一击去势确实凶猛，不禁让人震撼这个小子竟然有这么强的力量，夏珞刚感觉到击中敌人，下一刻却马上傻了，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枪柄竟然折断了！夏珞身体一个趔趄，不自觉地睁开眼睛，此时才发现他所谓的敌人只不过是一颗树而已。
这树确实调皮了，附近只有它一棵树，似乎早已谋划好长在这里以便今日开夏珞的玩笑。夏珞来不及去管有没有人嘲笑他，看见地上有一把刀，赶紧弯下腰捡起来，准备再往前冲过去跟上队伍，却看见他所在的那一队已经退了回来，他只好跟着也退了回来。他所在的那一队都是些弱兵，是临时组成的，战斗力确实一般，这么快退回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不过也能为精英部队调整阵型赢得时间。
夏珞退回二线，见队友一个个喘着粗气，惭愧不已，他只好在地上搜寻着看还有没有铁枪，不过事与愿违，只能在忐忑和愧疚中虎视眈眈地等着下一次冲锋。带头的先锋点了点队列，第一行少了两个人，第二行少了两个人。
“为了颂灵将军！有没有勇士敢上来！”
“有！长官！”夏珞鼓起勇气站了过去。
先锋看见夏珞比其他人差不多矮了个半头，却有勇气站上来，不禁点了点头。继续用眼神鼓舞其他人。
瘦老头见夏珞站了上去，恶狠狠地瞪着夏珞，却也站了上去。先锋整好队，便大吼一声“杀”冲了上去，夏珞紧紧跟着，不肯落后一步，他未上青冈山前也曾偷偷练武，此时心中只有勇气，顾不得其他，一把刀狰狞着闪光，只等着劈砍敌人。他几步之间便冲入了战团，一把刀高高擎起，眼中瞪着前方，只感觉到有一个敌影，顾不得看清那人什么模样，便一刀劈下，他曾听奶奶说，在真正的战场上杀死一个同等武装的敌人其实并不容易，反而敌人溃逃时更容易斩首。这一刀劈下，对面那人胸甲开裂，刀锋切入了那人皮肉，血液一下子迸出来，喷到夏珞脸上，他本能地闭上眼睛，撸起袖子随意一揩，再准备拿刀厮杀，忽然身体被撞，整个人跌倒在地，不过却看见瘦老头挨上了劈来的锋刃，好在是轻伤。接下来他的背被行进中的士兵踩了一脚，便感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没忍住，便吐了出来。
这时他才闻到气味，闻到呕吐物的酒味，闻到被火烧着的尸体的臭味，闻到脸上温热的还在滑落的血滴的腥味。他已经感觉不可忍受了，又吐了起来，吐出了腌臜之物，吐出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泪花在闪动，火光在闪动，一切争斗都在闪动，与他无关，他只想呕吐。
夏珞头昏脑胀，耳中震耳欲聋的鼓声好像都变得微弱了。
夏珞摇了摇头，竖直了耳朵，但鼓声就是变微弱了！
这些冲锋的壮士本该听到九面大鼓震耳欲聋的声音，可是现在只有近处有三面大鼓的声音，山上的六面大鼓呢？他感觉如此不安，死了命地往回奔去，如果被人看到，他一定会被当作临阵退缩立刻斩首，不过他已经管不得这么多了，所幸也没有人看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