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将军相救。”项喆瞅着他一身赭色盔甲,与身后将士并无太大差异,想来在军中最多也不过是个校尉。虽是战场,但救命之恩,便是救命之恩,哪能随意处之,因此他这次作揖作得极为认真。
但项喆那副庄重模样在身后那些军汉眼里就显得分外做作,将士在外御敌,与敌相斗,背,就是要交给自己兄弟的。南疆人本是敌人,那己方出手便是应有之义,这时候项喆就该昂首报出自己的行伍,然后赶紧归队。明明是个粗鄙的军汉,却非要搞出那些酸朽文人的做派,这在些军士看来就透着两字“恶心”。
“将军救了你的性命,你只作个揖算是什么?我看你得跪下才显得有些诚意啊,哈哈......”背后的军士取笑道,他们自长沙府一路过来,遇到的府兵皆是些没骨气的软蛋。此时,他见了项喆也将之划为一类,他这般想,也就这般说了。
身后的军汉没有见识,自己这个领兵的自然不能也这么愚蠢。
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多年,见过得修行者不在少数,那灰袍人必然算是一个。境界如何,他这个普通人看不出来,但不管怎样,他都是修行者,能从修行者的手里逃脱,就已经说明眼前这个小卒子不能等闲视之。项喆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且满是枯草泥渍,但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恍惚间似乎是看到了久违的军人锐利与唐人傲气。
展元魁从高大的黑马背上一跃而下,大跨步到项喆身前。八尺身高,雄壮得如小山一样的身躯,“噌噌”走起来,黑色的马靴竟是在黄土上踩出了铿锵的金戈意。
项喆不知道他胯下的黑马驮着他,是忍着怎样痛苦的感觉,只知道这样体型的人,力量必然是极大的。
展元魁把厚实的手掌拍在他破碎的肩膀上的时候,他隐隐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项喆负伤逃奔了数十里,身体早已经到了极限,疲惫不堪。眼前这支百人小队虽是唐人,但不知他们底细,也不知他们是否信任自己,项喆自然也不能将自己的生命尽数托付到他们身上,求生的本能始终让他屏着这口气。
最后的一口气被这赭衣校尉打散,他自然站将不稳,一个踉跄便要摔倒。
好在展元魁眼疾手快,将其扶住。
军伍间的人,挥刀挥到力竭,行军行到力竭,那是常有的事情,展元魁自己不知曾在生死线上挣扎过多少回,一眼便知道项喆如今是什么情况,忙叫身后的亲卫递水。
扶着项喆在路边坐下,边喂水与他喝,边在他耳边和颜地说着话:“小兄弟,你也别介意,都是粗鄙军汉,说出来的玩笑话是燥了些,但没有恶意,千万别往心里去。”
项喆勉强地笑笑,摆了摆手,贪婪地开始喝水。
一路上,自己的亲卫呵斥府兵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能让他和颜悦色地蹲下来解释的,项喆还是头一个。就在那三言两语的接触里,展元魁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地欣赏愈发地收不住。如今的唐军里,身手好的不多,有傲骨的不多,两者皆有的比之凤毛上的麟角也不为过。毕竟现在的大唐不比当年的大唐,若盛唐时是碧波荡漾的大湖,那如今的大唐,比起干涸的泽地也好不上几许。
项喆苍白的嘴唇贪婪地吮了几口水,若不是前几日才被周叔以剐膝相胁,又被众人调笑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惨烈了些。能以一跪换得一命周全,他早跪了。
亲兵嘴里的鄙夷味道他自然听得出来,但边军看不起道边的府兵,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是破烂的衣衫,一个是能蹭出火星的盔甲,本就没什么可比性。大唐全盛时还好些,北征突厥,东进高丽,那是全民皆兵的时代。而现今的府兵,身上印着兵籍,但还不如说是落魄猎户或是低能农夫来得贴切些。
项喆不怒,却不代表亲卫就满意了。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的是自己,跟着将军伤痛哀嚎的是自己,但凭什么倒在将军怀里,被亲切照顾的是个不知所以的小府兵?当年自己被射成刺猬的时候,将军就他娘地扔了壶烈酒给自己就了事了!他心里莫名的就酸了起来。
脸青着几个呼吸后,亲卫的脸就涨红起来,他这才想起来这种酸楚情绪,似乎不应该出现在男人与男人之间,而是该迸发在隔壁那个扎着马尾辫的青春女孩身上的。环顾了四周,发现并没有同僚注意到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然后,再看向项喆时,胸中就难免又有了股怒火,因为羞,所以怒。
展元魁问道:“你是哪里的府兵?”
项喆说道:“天门山脚。”
天门山道地处偏僻,所设的兵卡真的不多,就只有项喆他们这一处。
展元魁听得此言,脸色一黯,以官道上的行军路程来算,此处离那兵卡至少还有百里,眼前这府兵逃奔到这里,莫不是那兵卡已经失守?
项喆虽不能洞察人心,但细想一下,也知道眼前这百骑去往何方,便说道:“我在山林间碰到了一队苗人的战士,后又碰到了那灰袍人,就一路逃到了这里,兵卡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哼,又是修行者,又是一队苗人战士,你以为你是大理寺的执戟神将啊!”
将军下了马,他这个亲卫自然不敢再在马上向下嘲讽,所以他也下了马,走到了两人跟前。
展元魁皱了皱眉头,自己这兄弟万事皆好,就是嘴臭了点,但平日里还算有眼力劲,今日怎么还不依不饶起来了!
“三子,你他娘的要给老子造反是不是啊,给这兄弟道歉!”心里道着别人嘴臭,殊不知自己手下那一套,都是从他那学来的。
被称作“三子”的亲卫也是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一扭头还就不理会了。
“他奶奶的”展元魁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一鞭子就抽在了三子身上。虽然有硬铠护着,但听着鞭子从铁甲上划过发出牙酸的声音,项喆就为这三子的小兵担忧。
三子眼看着将军真的怒了,到底不敢忤逆了,走上前不甘情愿地说了句:“抱歉,请原谅。”
项喆只是笑着,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看着这两人,觉得甚是有趣。想来眼前这两人与自己一样的,都是性情中人。身后的军士也没有因为将军为外人殴打亲卫而表现出愤慨的样子,甚至隐隐间还能听到几句调笑的声音,看上去这样的场景在他们看来,确实是件平常的趣事。
三子见项喆毫无反应,嗤了一口,便转回身去,隐隐还能听到一两句咒骂声。
解决完了三子,展元魁又蹲下身来问道:“你可有近路让我们快些到你们站点?”
项喆瞅了瞅骑兵胯下雄壮的大马,终究还是摇了摇脑袋:“林子里的地形实在不适合战马奔驰,牵着它们行进,还不如你们在官道上走。”
展元魁只是沉吟了一下,便下发了命令:“五十骑下马,随我从林间步行,另五十骑,一人双骑,不要吝惜马力,快马加鞭也要在日落前到达目的地。”
众军士听得命令,神情一肃,玩笑尽敛,只郑重道了声“喏”。以小观大,这支百余人的队伍绝对是大唐不多的精兵。
真确知道没了性命之忧,项喆浑身骨头便像是散了架一般瘫软下来,想要再屏起口气来,自然是难而又难。
好在展元魁还算考虑的周到,没亏待了自己这个引路的向导。砍了两根枝条,划了块布做了个简易担架,两个军士便能抬着走。
展元魁的内心很急,所以他的步子很快,这也导致了那些担着架子的军士疲累不堪,那躺在架子的项喆,感受着满路的颠簸,自然也不会有多少舒服的。
但这种被人伺候的感觉却实在是不错,自半年前醒来,只有自己照顾满屋子大老爷子的份,什么时候有过被这么担着走的。所以就算是再难受,他也甘之如饴,更何况被担着走,怎么也比自己硬撑着,或是被两个军汉架在脖子上要舒服的多了。
更让人开心的是,熏哥儿终究没有被那灰袍人抓去,三尺高的担架,它一跃而上(从未见过跳得如此高的蚂蚁)。埋头就蹿进了项喆的怀里,顺便在胸口的皮肉伤留下了一个缺口,以表达自己被陡然扔出去的不满。
项喆被疼痛激得一阵颤抖,但到了嘴边,声音却变成了满足的呻吟,这是劫后余生,对生活极度满意而吐出的气息。
快速行进的队伍突然就停下来了,项喆心头一紧,难不成那个灰袍人又折返回来找自己的麻烦?
灰袍人虽然没有回来找麻烦,但确实是个麻烦,所以展元魁行路虽快,心中的警惕却一点也不曾放下。毕竟每个修行者都是小股军队的噩梦,由不得他不警惕。
队伍行走的速度逐渐变慢了,一众军士看着林间的尸体呼吸不自觉的沉重了起来,每向前走一步,便有一个苗人战士躺在那里,走了六步,便躺了六个。
不管是在场的低级军官,甚至是那些普通兵卒手里哪里没有两三条人命的,他们本不应该如此惊讶的。
但当他们看到那些苗人战士脸上黑色似涂鸦般的图案,却集体沉默了。苗疆之地有七十二寨,自然也就有许多不一样的信仰,不一样的信仰,自然也就有许多不一样的图腾。七十二寨或弱或强,各个时候都不相同,而现在最强的便是那只凤尾蝶。
而能在面门上画上这蝴蝶图腾出门的只有一类人,那就是大巫师的直属护卫,一群有着狂热信仰和真正实力的野兽,他们在战场被称作来自冥界的黑蝴蝶,扇一扇翅膀,就会有生命逝去。
“都是他一个人杀的吗?”
行伍里终于有人咽了口口水,忍不住说道。
展元魁也在发愣,他正拿着自己的实力做比较,自己以一敌六,会是怎样一个战况?推演来,推演去,最好的结果似乎就是留下三四具尸体,负伤突围。
三子走到项喆的担架边上,深深地作了个揖,心中实在羞愧,自己找不到好的道歉的方式,只好借用别人的形式了。一想到自己当时还嘲笑此等行为乃是酸朽文人所为,就更加羞愧。
项喆还是没有回音,不是想显得自己有多骄傲,只是真的累了,听得不是灰袍人回袭,担架又难得平稳些,自然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