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朱温与项喆凭栏观之。
朱温问道:“项小兄弟可知龙的变化?”
项喆道:“未知其详。”
朱温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项小兄弟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
项喆感觉自己的脑袋很疼,说好的两日后才会召见自己,这才过了一日就被叫了来。喝酒便喝酒,笑谈风月便笑谈风月,再不济说说朱友宁那张丑脸,骂骂他那张臭嘴,也是一桩趣事,没事论什么天下英雄。
自己现今不比那刘玄德一味夹着尾巴做人即可,自己说的差了,朱三会认为潭州已后继无人,一鼓作气便可平之;若是说的过了,朱三会认为潭州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能现在一鼓作气平之的,那就不要再养虎了。
“自古以来,国家的统治都是由南向北,要论英雄我们自然要从北开始……”
朱三抿了口酒,笑着看着项喆道:“为何不说了?”
项喆摇了摇脑袋,拱了拱手推辞道:“下官到底只是个武人,论天下臧否、英雄得失是那些执笔撰史的文人干的,下官的鄙陋见识还是不拿出来在相国面前献丑了。但不管世上英雄几何,都绝不会出于潭州,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偏居一隅,明哲保身罢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有时候权力可以让人藐视了死亡。潭州没有与中原争霸的实力,但奈何闭着眼看世界的人实在太多了。”
朱温闭着眼睛,手指搭着桌案,气氛一下子沉凝起来,他没想到项喆会直接把话题挑明了说起来了。
闭着眼睛要权,说得是那些在潭州腐朽了一辈子的士绅,世官。但何尝又不是对朱温的一个警告,北方的晋王李克用,西北的岐王李茂贞都是一时之敌,蜀地正仗着蜀道天堑做着不王事,就连南方的吴越之地也越发兴盛了,枯朽的大唐政权就被像个垂暮的老人被这些成长起来的军阀围在中间,只待他倒下好分割家产。
朱温手下的关中军再善战,也不可能同时出手对付这么多势力,他需要个盟友,就算不是盟友也至少得在自己向北开战时,没有被端了老巢的后顾之忧。
“大唐仍是大唐,相国乃是一大贤相,潭州今后仍侍王事,不敢懈怠。”
朱温睁开了眼睛道:“若起战事,潭州如何自处?”
“必备军粮万担,以助王师!”项喆躬身大声应道。
三年内中原不会大动兵戈,这不仅是老刺史的政治眼光,还有家里的那个老家伙摆弄了几个时辰的乌龟壳得出来的结果。三年过后,洞庭湖畔的万亩良田怎么都已经开垦出来了,万担粮食不过是一季的收成罢了,实在无关痛痒。
七拐八绕了半天,终于是把两方势力的权利交易给敲定了,剩下的谈话就有趣的多了。
若是祛除了相国这个身份,朱三实在是个极好的谈客。黄巢起义祸及了大唐的半壁江山,作为黄巢手下最得利的一员战将,也跑遍了半个江山。
不管是山东宿儒的酸朽,还是北地军卒的剽悍,他都能顺道着评判上两句,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对各地女子还颇有研究。
“河中、河东之地往往是兵役最为频繁的地方,这里寡妇也最多,也最为剽悍;蜀中的女子就多了些泼辣;唯有吴越江南地的女子才把温婉一词诠释的尽致了。”
“魏国夫人出于宋州,怕沾染了太多江南女子的美妙,才让相国如此眷恋吧!”
“不可说,不可说。”朱温摇晃着手,笑着说道。
朱三怕老婆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此时拿来调侃,也没表现出半点不悦来,就冲这点,项喆得好好地敬他一杯酒。
“据说项小兄弟还是潭州一地最为人称道的神医,不知老夫这具身体今日能不能有幸让神医诊断一番?”
上至王侯下至百姓,只要知道自己名号的,和自己交谈,不管先后,总会将自己的手臂伸出来。到底身体才是一切的根源,无怪乎老展害怕自己走上修仙路,所谓的权利跟长生不老比起来,实在不值一哂。
这种活计不管是出于大夫的道德,还是为了潭州的安定都拒绝不了。
“相国身体安泰,就是心神有些不宁,想来是操心国事所致,末将给你开些益气安神的药就是了。”
项喆对他温尔地笑了半天,嘴角都咧得酸了,朱三却似是发了魔怔,就那么定睛看着他。
“想我征戎半生,麾下猛将如云,但都是提刀上马的杀才,没一个能捉笔的,若是我这能多有几个像项小兄弟一般文武双全的,也不至于出现大朝会时的窘境。”
真是三月不知肉味,碰到个识文断字的想收归己下,张归霸已经相招过一次了,如今,都将权益交接的明白了,还要动这心思,这也太掉相国的身份了吧。
“友宁兄颇有大才,在潭州任长史期间,兴修了良田水利,铺设了千里官道,潭州的赋税更是由他经手,无半点差池,现今他回来辅佐相国,必能成为您的左膀右臂。”
朱温摆了摆手,一脸的无奈道:“友宁这孩子有多少能力,我这个做叔叔的还不清楚?要说督管一州一县倒还可以,但绝不是治国安邦的人才,一个吏部侍郎已经是极限了。这还得是在我盯着的情况下,他那张破嘴就随了他父亲,什么让人听着难受,他就拣着什么跟别人说,如若我不看着,他过不了两日就得被塌上官挤兑出门。”
项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真的只是出于本能,点完了方才觉得不妥。
“哈哈,项小兄弟到底是领教过的吧,我这个做叔伯的就代他向你致歉了。”
……
项喆走出相国府的时候,腿脚都是软的,里面的衬衣已经湿得不能再湿。娘的,墙头各处至少有二十架八牛弩对着自己,至于围墙外有多少军士埋伏,那就更不敢猜了。
各方的枭雄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小心翼翼地陪着说话,还得装着一副共享天伦的臭屁表情来,自己想想都要起疙瘩。但好在大事终于敲定,借着大唐名义上的羽翼庇护,潭州赢得了至少三年的安定发展时间。
整个人现在虚得很,回去好好搓个澡才是正理,姑娘的手没劲,就要那些老卒的,好好地用力搓,才能把体内的虚汗全给搓出来。
但急匆匆的脚步却就被衣服店的老板娘给拉住了,项喆很头疼地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人家供桌上的财神了,除了少了个香案,其它的都齐全了。
“老板娘,我又不是牛,吃不了这么多,给我一杯清茶就好了。”
项喆尴尬地坐了下来,瓜果糕点也就算了,装点个鼻孔朝天的猪头就有些过了吧。
“多谢公子提点啊,今日果然如公子所言,一大清早就有许多公子、少爷、管家来店里询问素色衣裙。他们逛遍了整个长安都没寻到,也就在陈记才欢欣地拿到了衣物。二十件衣裙刚摆出来就被一扫而空,后面那几件甚至被炒到了千两纹银。就这一日的功夫,陈记如今在长安上流圈子已是家喻户晓,这都全赖公子啊!”
“老板娘言重了,这生意到底是做不长久的,也就三日的光景这素色衣裙就该卖不出去了,而且明日各家裁缝铺也都会将素色衣服挂上去了,生意没这么好做的。”
平康坊到时候一溜街的白色是怎样一副场景?外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当今的陛下又死了,搞得天下缟素的。带来这次风潮的也不过是那女子太过惊艳,等那些个公子哥消褪了热情,这素色到底还是比不上那些艳丽眼色的。
“公子莫谦虚,就这一日的盈利比我们一年的收入还多,您看看,这些就是卖衣所得,总计五千八百两,请公子查收。公子莫要拒绝,休说着银两的问题,就因为您这一说,让我陈记在长安城里名声大响,这名声可不是三五千两银子能买来的!”
项喆愣了愣神,心中颇有感慨,刚刚和腹黑的朱三聊完天,陡然间和这些良善的百姓交谈实在有些不适应。五千八百两纹银啊,换成了官吏来,就不是让自己查收了,而是要和自己谈怎么分摊这笔钱了。一个店铺的名声就可以让他们像供神仙一样供自己。这还算是最为狡猾的商贾了,那那些一直埋头黄土的老农得有多朴实。
“我说了,二百两一件,卖多了算你的。我当时还真买不起那件霓裳衣,但现在有钱了,你快快把我的衣服和我那一千两银子提过来吧。”
老板娘一时间听楞了,一千八百两纹银啊,哪有说不要了,就不要的。老板娘难免又重新审视起这位公子来,总觉得自己当时看走了眼,这样豪气的主,怎么可是是外地官员,怎么都得是侯爵府、公爵府的后人啊。
有了阿魏德纳须袋,携带这些黄白之物倒是方便了,不然六十多斤的银两扛着回去,形象还要不要了。
看着面前装银子的箱子在眼前一扫而空,店里的人吓得腿都软了。
老板娘就只想拿手抽自己两下,有如此风度的公子爷怎么可能是那些纨绔,这就是神仙啊!
“别跪!本公子不是神仙,这纳须袋只是一个朋友送的。”
店里的人哪还站得住,当即跪了一地,神仙的朋友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