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坤宁宫(下)
朱翊钧冯保两人从书房出来,陈矩便见得冯保那神色与身形姿态,较之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比从前他在太子爷跟前,更见得恭敬与惶恐,与自己等人在太子跟前几乎没什么区别。如今的冯大伴,似乎全然没了以往的那份依旧残存的自得、骄傲、自信。
他心中略有些惊讶。见冯保这副模样,他倒是把自己心里以往对冯保的一丝儿羡慕嫉妒不满都放下了。
这个点儿已到了午膳时候。
往常朱翊钧在文华殿上课那天,这时候也是中午休息时间。他在端本宫用膳后,会略微休息会儿。而后他或者会召东宫学士中一两人谈谈功课,或者召那几位轮值的国舅聊聊家常。以前也看侍卫们打打拳,让小太监们耍耍猴戏,最近则是自个偶尔打一套太极拳。
而朱翊钧不上课,呆在宫里头那天,他午膳地点就并不固定了。
乾清宫、坤宁宫、翊坤宫、慈宁宫,他都可能去蹭饭。在谁那儿,便留在那用膳。管家婆当值太监自会通知各处,安排好这些一应杂务,不让各位主子们操心半点儿事。
今儿他本该到文华殿上课,在端本宫用膳。如今因故便改在坤宁宫这里用膳。这虽是几个月来头一回,可算是例外的情形,但也丝毫不影响什么。
如今他的饮食习惯与原时空的朱翊钧相比,有了较大改变。最主要的变化,便是他基本戒掉了甜食。
原时空朱翊钧身体有些胖,和多数儿童一样,比较喜爱甜食。宫中膳食很有讲究,以往皇帝皇后贵妃也会控制他过多吃甜食。但作为太子,原时空朱翊钧总有办法另外搞到甜点。
年轻时的朱忆君本来也是甜食爱好者,如今二次为人,却不得不尽量忍住。
没有生下儿子王常洛之前,她也能振振有词地为甜食辩护。有了王常洛之后,她也得摇身一变,成为营养均衡科学膳食的信徒。
如今反倒是母后母贵妃偶尔逗他,诱惑他多吃点甜品。他常常要吞吞唾沫,摆一付“俺鄙视你们”的面孔,逗这两位母亲开心一笑。
现在是五月,宫里头对这“恶月”有很多禁忌规矩,饮食上头也有不少变化。
朱砂、雄黄含重金属有毒矿物的这类玩意,也在饮食中渗杂进来。朱翊钧今天在坤宁宫午膳,席上便见到这两样东西。
看着朱砂符水、雄黄酒,他想到朱载垕二十几天后的驾崩?莫非与这些玩意也有些关系?
古代常见烧符水治病,通常也有一些效果,毕竟这些朱砂之类化学物质确实有杀菌作用。而嘉靖皇帝信奉修道修仙,从他当皇帝进宫,在宫中膳食、医药方面,朱砂之类东西掺杂在日常饮食、药物里头,更是一直延续了下来。但朱翊钧可不敢随便用。
朱载垕身体已是病入膏肓,只是自己给了他比原时空更强的求生欲望、转危为安希望,他的精神气色才日益见好。当然,他比原时空更爱惜自己身体,暂时停止了或减少服用某些已有一定上瘾的仙药仙丹,也很可能让他身体恶化情况有些缓解。
原时空朱载垕死后,宫廷太医院这边便废除了按摩针炙科。由这个史有记录的特殊事件推论,朱载垕身体的急转直下,也很可能与医者下针失误有某些关系。
以中风病人行走不便整日躺卧的一般情形看,按摩治疗应是不可少的。原时空朱载垕死后,宫中废除了这一医科。既可能是预防臣民私下揣测帝王病情掩盖皇帝死因的需要。也可能只是追究医责时,太医院各科推诿责任后,由这科医生担任替罪羊的结果。
现在掌御药监的太监张明,就是嘉靖晚年特别栽培的宫中老人。此人对药房事务极熟练,也深受原时空嘉靖隆庆万历祖孙三任皇帝信任。象朱砂之类入药制成的仙丸仙丹,估计这货没少给这祖孙三代配制。
大明朝做到掌印司礼监内廷第一人的太监,绝大多数都是打小在内书堂读过书的。许多人文化程度还很高。而大字不识做到这位置的,总共也就四人。这张明便是其中之一。
从隆庆时的孟冲打头,万历时便是张明,后来的明熹宗时的魏忠贤、王朝辅都不识字。
这四人名声一个比一个臭。
朱翊钧很怀疑原时空万历皇帝可能存在的鸦(阿)片上瘾,多半也与这位张明太监有关联。不然很难想象一个管医药的文盲老花眼,会被一再提拔,直至坐上内廷第一人的位子。
这货晚年白内障老花眼很严重,外号“张打鹤”。他晚年有一回随侍朱翊钧在宫中出行,给万历帝鸣鞭清道时,曾鞭打丹陛台阶上的铜鹤,大声喝斥:“圣驾到了,还不避让”。
这么一位眼神迷曚的文盲,真正是不折不扣的睁眼瞎子。居然一直管理着皇家药房仙丹,做到内廷第一人的位置。这事儿怎么看都很有些离谱。
此人也很贪婪,是朱翊钧将来乃至很快就准备要拿来内廷试刀立威的人选之一。
陈皇后看儿子对朱砂符水、雄黄酒呈一副呆楞状。不由莫明地就心中欢喜,这样儿才象孩子嘛!
她便示意侍候的宫女端起银匙,舀了一小勺儿,自己就着用了一口。朱翊钧皱皱眉,也只得在宫妇侍候下沾了沾嘴唇。
今天的午膳,主食除了他往常喜欢用的“太祖饭”(朱元璋为了让儿孙牢记民间困苦,规定御膳必须上一些民间粗杂粮。当然,并没有刘宝瑞编造的什么“翡翠白玉汤”),菜品多是时令鲜蔬,鸡鸭鱼肉也不少。多了一道马齿觅“长命菜”。
朱翊钧在宫妇们服侍下,安静地目示宫妇们捡自己喜欢的各用了些。这时节后世常用的烹调方式基本都有了,除了没有味精、辣椒,大多数调味品也都有了。
寂然饭毕,又等妇婆们把自个收拾妥当后,朱翊钧便陪陈皇后在殿内缓步走走消食。
到底是做了七八年当家王妃、五六年皇后,虽然一直不得丈夫宠爱,不受待见,但陈皇后依旧居移气养移体,沉稳之中很有股子后宫第一人应有的气势。
这会儿她心中自然也有许多话要与儿子说,有不少疑问想问儿子。
她知道如今这十岁的儿子虽然年龄不大,但很能把他自个当一回事,也让宫里头那些管事儿奴才们全都不敢轻视他。皇帝贵妃几位老太妃还有自己,也都重视他的小大人似的主意多。
但儿子来坤宁宫后,并没有与自己商讨他父皇的各种安排。小大人安静镇定如往常,面上一点不显。她自然也就安下心来,她向来比后宫其它女人更沉稳,从不会慌乱失措没了分寸章法。
母子俩牵手在室内转了几圈,说些午膳菜品、五月里宫中的衣食讲究之类家常。回到寝阁外,又坐下继续说这些闲话。
朱翊钧挥手让太监宫妇们退下,陈皇后微笑着慈爱地看他指挥自己宫里头管事妇婆。略点点头,示意这些人退出去。
朱翊钧想了想,语声略带呜咽地说道:“父皇今天早上颁旨让儿子监国,母后可是已经知道了?”
陈皇后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
她对皇帝丈夫已没有什么感情牵挂。虽然不会向任何人诉说,但她心里甚至经常会怨恨这个男人。
这个丈夫给了她地位名分、给了她娘家家族荣华富贵。她不能、不敢对他表露哪怕一丁点不满。身边的心腹但凡露出一点这样的口风,她都会严斥,甚至马上另找个由头将此人送慎刑司吃上几鞭子。
如果皇帝就这么死了,十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的现在相对富贵安宁的生活就得改变。将来前途如何,她心里很茫然。
这个男人虽然很糟糕,让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灰暗。但终究要靠他在乾清宫撑着这片天,她才能够安享这种富贵宁静。
说起来,这个男人也还算凑合的。
如果这个男人是死去的公公那样的皇帝,只怕她的日子会更难过。世宗皇帝的三个皇后,可没有哪位过上哪怕一天好日子。
这个男人你若说他薄情寡恩,他对他自己的母妃、前妻却又很是长情。
已经死去的那两个女人,在他心中地位之高,其他人休想能够攀比。但你若以为他对他那前王妃李氏感情真的深厚,那你也是瞎了眼。
自从如今这贵妃李氏当年为他生了长女,他给这女儿取了名字尧娥,书香门第出身的陈氏就有了点疑心。
第二个女儿,他果然取的名字是尧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拿如今这李贵妃与当年那前妻李氏相提并论,比拟这两人为娥皇女媖呢。
他的那点龌龊心思,可瞒不了自己。
他给永宁公主取这名字当天,陈皇后立刻给父亲固安伯府送了急信。当年便让三弟娶了德平伯家的小女儿。
那阵子,这人便动辄给自己很多脸色瞧。
自己这弟妇跟随老娘、命妇们头回进宫里来,他便腆着脸要过来了。
得知这消息,当时便唬得那帮命妇们慌忙要躲闪,乱作一团。还是自己当机立断,让摸不着头脑的李贵妃带三个小孩上前去把他阻在了宫外头。
真真是不要脸。
后来这货三番四次下旨选宫女,几次大封妃嫔,自己便半点也不阻拦。
那淑妃小秦氏,生得妖媚过人,眉眼间依稀有点自己弟妇李氏模样,他这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自己当年不得他欢心,嫁过来便当是守活寡。莫非打一开始,便是坏了他的这点肮脏心思?让他怀恨在心?
这些事如今也算过去了。
如今儿子都十岁了,自己也早淡忘了。若不是想到他马上就要驾崩,自己还不至于这么前尘往事,有的没的全打心头过一遭。
这太子儿子自打李贵妃抱走,可与自己就越来越生分了。让自己想着就心疼。到底不是自己生的,总是隔了一层。
不料,自他上回生病之后,倒象变了个人儿。见天儿的懂事了,对自己的那份体贴孝顺,真真是比谁都让自个觉着心满意足。那几年的辛苦抚养,真是没白费。这几年的心酸,全都没了。
最近这些天,可尤其见得依赖自己了。让那李氏有时都在自己面前说些酸话。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前阵子可说过“亲舅不如假舅”这等浑话,只怕李氏心里要说“生母不如嫡母”了。
这几个月,儿子可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每天见到儿子小大人似的镇定沉稳模样,自己七上八下的心就安定了许多。就算皇帝丈夫真的就不行了,有这儿子在,也不用担心什么。
儿子到底还是只有十岁,今天丈夫对他真正说开了,要办他自个后事了。儿子知道自己的父皇活不了多久了,小大人也还是有些撑不住了。但自己又能怎样安慰他呢?
“钧儿,你父皇既已有安排,你便不用太过忧心。你母后、嗯,还有你母贵妃,必定护得你周全。”
朱翊钧点点头,又道:“父皇让儿子搬到昭仁殿,又让儿子帮他处分些事务。父皇身体尚末康复,儿子当为父皇分担忧劳。只是这样一来,以后来母后这里怕是会更少了,儿子心里很舍不得母后。儿子总记着小时候病了,母后抱着儿子哭泣的样子,心里便很是难过。”
陈皇后听他这般说话,心中不由打了个突。
当年自己没有生育,几位太医请脉息后,都说是有宫寒之症,需调养。当时,天家这子嗣本就极危。景王家又诞育了一位皇孙。一时之间,裕王邸人人慌了手脚。
自己张罗着寻了李氏、江氏几位女子,江氏先前生下来的女儿虽然夭折,所幸李氏头胎便生得了这个宝贝儿子。
宫里头王府里头都让自己把他抱过来养在自己名下,李氏那会儿没位分,也不敢言声儿。
不想这儿子三岁里头忽然大病一场,吓得自己魂飞魄散。这天家唯一的皇孙要是又夭折在自己手里,不知那令人恐惧的公公皇帝会怎么收拾自己和自己娘家一家子。那时自己真是又心疼又恐慌,只有每天抱着儿子哀哭,念佛经不敢停声儿。
好在菩萨显灵,祖宗庇佑,这宝贝儿子到底没出大碍。只有阵子,似乎有点儿呆滞。
后来李氏提了位分,便要抱他回去。自己心下虽不舍得,但到底也是被吓着了,还是由着李氏抱了去。
这些年,自己倒是没少为这儿子操心,每天为他不知念了多少回佛经。如今这宫里头,自己唯一牵挂的,也就这儿子了。
几个月前这儿子又生了场小病,自己又念了不少佛。儿子病愈之后,倒是一天天聪明懂事起来,孝顺体贴得让人心满意足。
“你父皇安排的自是最要紧的,你住进昭仁殿,帮着你父皇办正经大事,母后只有高兴的。母后知道你向来最是孝顺的,母后也舍不得你。当年你病那一场,母后抱着你哭,那是心疼你,可也是被吓着了。这些话,母后先前就说过。你如今帮父皇每天忙正事,也得要学着照顾好自己。这天头一天天热起来,可不要在外头到处跑。”
“嗯,母后的训导,儿子记住了。儿子这还是头一回自个住在外头,总怕有些不习惯。还好陈妈妈和母贵妃那边的徐妈妈他们都在身边,儿子长大了,总得慢慢儿地习惯。父皇身子好了,儿子怕是要住到端本宫里去了。儿子总想着,端本宫那里除了挨着仁寿宫,离别的地儿,可真是有些远了。”
陈皇后听他说这些话,心里头又是打个突。
前两天,儿子让人找来了宫里的與图在自己跟前比划,很是指点比划了一阵子。母子俩正认着地儿,儿子忽然指着养心殿那里,说是这地方离乾清宫他父皇那里、坤宁宫自己这里、翊坤宫他母贵妃那儿、慈宁宫太妃们那儿都近。又说那里比端本宫更好,不知道他能不能住那儿。
自己当时还直发怔,儿子行过冠礼,如今常在文华殿乾清宫忙正事,将来总得搬出去。
可是他父皇有什么安排了?
当时儿子摇摇头,只说是他自己课余歇息,在端本宫用午膳后小睡打旽时想着的。他父皇并没有安排。
“父皇身子好了”?只怕他父皇这身子好不了了。
那时会怎样?
看他父皇今儿这安排,那时儿子得住进乾清宫。
那时自己呢?
她心下有些慌张起来。
儿子前儿那些话,只怕是那时就想着了这些事?
她看着儿子,只见儿子神色平静,依旧在絮絮叨叨些让自己心里直打突的话语。
“母贵妃那里李妈妈昨儿私下里头说,母贵妃养大了儿子、潞王弟弟、寿阳永宁瑞安延庆妹妹她们,真真是送子娘娘菩萨降世。这些个奴婢,可真是敢说,连菩萨也敢编排。要依儿子说,母贵妃是菩萨降世,母后是活菩萨呢!儿子每回听母后念佛经,心里头就舒坦许多。”
儿子今天这是要搬走了,要给自己交待些事情么?怎么忽然很有些生硬地说到这个?
李贵妃娘家前阵子有人进宫里来,听说是张阁老夫人去她娘老子那里吹捧了几句。话里话外那意思,似乎要吹捧着说她是菩萨转世?
就她?
什么菩萨?送子娘娘?真真是罪过,连菩萨也敢编排?
这些个奴婢,只知道讨主子欢喜,可真有些没规矩。
陈皇后面色平静,有些疑惑地看着儿子。
朱翊钧见陈皇后依旧不言声儿,他便继续说道“母后是后宫之主,母贵妃是小菩萨,母后就是大菩萨。有些奴婢很是糊涂,都忘了宫里头的规矩。”
陈皇后不知这儿子今天是唱哪出,这是撺掇自己去整治他自个生母身边那几个奴才不成?没这个道理呀?
“几个舅舅和表兄,规矩都好,不比李家那两个,总是闹笑话。母后是后宫之主,以后若是有人乱了规矩,儿子是见不得这个的,母后也总要给儿子撑腰。儿子今天便要搬走了,倒胡说了这么些话儿。扰了母后歇息,母后可要歇会儿么?”
陈皇后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见儿子始终神态平静,目光清亮镇定。她略沉吟一会儿,便说道:“钧儿说的事儿,母后便记着。你要安心听你父皇安排,母后可指着你快些儿长大。宫里头,母后和你母贵妃会护着你好好儿的。不会让人乱了规矩,让你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