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文华殿(下)
申时行一边用余光看张四维那边动静,一边耐心应付与王锡爵余有丁等人的闲谈。
他脑中却依旧盘旋着张居正昨天让人送来的密函。
天子今日朝会或将传圣旨令太子监国?
若非今日朝会看天子圣容如此,他几乎不敢相信张阁老所传如此惊悚之信。
他自己虽然早就有些怀疑不太确定,但多半还是以为皇帝身子已转安快好了呢!
如今来看,张阁老所言大有可能。三辅臣这会儿只怕正在商议具体章程。
太子监国?如果皇上真的传谕了这圣旨,今天太子还会来此么?
今天皇帝便会传旨辅臣令太子监国么?如果太子监国,虽是形式,但文华殿这里东宫侍讲侍读也必定会变更,又将会是怎样情形?
从来不迟到的太子,今天到此时尚末到来,他现在在哪里?
皇帝传旨时,他是否也在现场?
或许皇帝召见辅臣谈此事之前,已告知小太子了吧?太子如此年幼,皇帝会直接告诉他如此大事么?
如已告知,太子将会是如何心情?
小太子聪明如此,总该知道他父皇这是在宣示天下将要办理后事吧?
天家父子若是私下谈此事,只怕皇帝或许会把话说的更直接明白。
小太子肯定知晓此中含义。
那么小太子将会是如何神色?哀哭?伤心?
不会。
小太子即便心中伤痛,也不会如此。
真是奇了。
不但真的聪明天纵,功课之好丝亳不亚于自己当年,而且镇定自若胜过寻常成人。
天家圣君气象,实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小太子待会儿若是依旧前来文华殿,若是依旧镇定如同往常,那就意味着一切如旧吗?
他若来了,依旧镇定如常,是否天子没有下太子监国之诏?
张阁老会不会估错了?
必定不会!
有了今天的朝会上天子现身众人亲眼目睹,有了天子五六年来头一回施恩召辅臣面见议事,那便人人皆知,天子今天必定是托办后事,至少会透口风。
张阁老消息灵通,他说是皇帝将传旨令太子监国。那便极有可能,必定无疑。
太子今日到此时尚末到,也必定已知此事。
若太子已知此事,今日依旧前来,当如何?
如已知此讯,小太子为何还来?
天家为了示尊师守礼,让太子来此见东宫众臣最后一回?
皇帝为了示一切如常要镇静朝堂,令太子依旧前来?
今天太子若是来了,还会依旧听学士们讲读功课,镇定如常么?
若太子已知此讯,依皇帝身体情形看,今天小太子来这里,只怕极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以太子身份来文华殿了。
想到这里,申时行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小太子他会对东宫众臣宣示自己将监国之事么?或是皇帝会让人来宣旨么?
他心中摇摇头,太子到现在也尚还没有前来,自己却末免想太多了。
但他心中有一个笃定的想法:今天太子必定会来,除非宫中忽然鸣钟示意天子驾崩。
这不光是因为今天东宫班子全都在此等待,到现在也无一人离开;也不光是因为太子一向尊师守礼,若不来甚至晚到,也必定会先令人通知。今天到现在都无人通知,那么小太子他就必定会来。
除此之外,更因为申时行这几个月已渐有模糊想法:小太子做事向来沉稳如成人,过往种种事,皆有法度,皆有始终。
若是今天文华殿这里是东宫讲学最后一次上课,那么他必定会来!
而今天,极有可能是最后一课。
思虑间,文华殿宫院外面已有了动静。
而后,太子仪仗进文华殿宫院往正殿而来,众臣在正殿外排列整齐。
那是沈不疑?今天他怎么又在此?
导仪官不同以往,喊出大礼参拜口令。太子没有如以往谦逊传旨免受大礼,而是坦然受众臣大礼参拜。小太子面容镇定严肃,神色间较往常颇见忧容。
等众臣站定,只听小太子开口说道:“适才父皇召孤训导了些事情,今天来得晚了些,累先生们久候。”
太子摆摆小手,示意张四维马自强众人等皆无须跪奏回话。
小太子继续道:“父皇身子大安,然不宜劳累。国事不可废,孤身为太子,已行冠礼,当为父皇分担忧劳。适才父皇已谕令孤监国,正与辅臣们议章程。孤已接旨,当为父皇分担忧劳。此事即刻便有圣旨,孤先与先生们说知。”
张四维马自强听后当即跪下,众臣依次一起跪地。
只听张四维伏地说道:“皇上身体大安,臣等不胜欣喜。皇上为国事忧劳若此,臣等闻知,心急如焚。臣等末能尽善职守,末能减君父之忧劳,思之惶愧、无地自容。太子天纵聪明,一片诚孝,自古圣贤皆不能及,臣等尽皆感佩。陛下传旨太子监国,臣等当谨遵圣旨,侍太子如侍君父。”
朱翊钧点点头:“卿等皆孤之先生,辅导孤皆能实心任事。孤但有寸进,皆赖先生们之力。孤监国,当以分担父皇忧劳为重。东宫功课,亦不可废。具体章程,须待父皇圣旨安排。孤度之,或半月或月余,必得先生们用心辅导。其余时间,每日功课亦须先生们用心准备。”
张四维闻言,又叩首回奏:“太子圣学日进,本系天纵聪明。臣等些些微劳,寸功末立,得殿下殊言嘉勉,不胜惶愧。太子殿下奉旨监国,分担君父忧劳,一片诚孝感天动地。臣等闻之,无不心中感泣。太子殿下犹不忘圣学,臣等必当竭诚尽忠辅导,报效太子厚恩于万一。圣旨到后,臣等必谨遵无违。”
朱翊钧点点头,略略虚抬小手示意众臣起身免礼。
他目光逐一扫视每位东宫侍从侍班官员,目当扫看到谁,谁都是躬身行礼,他也点点头。
储君与东宫众臣之间,一股依依惜别的情绪在弥漫。
当朱翊钧的目光扫过几人,余光发觉了站在队伍末尾旁边的沈一贯时,他心中吃了一惊。
这货不是被自己示意后,高仪上月初就把他刷出去了么?
是又有人把他加塞进东宫班底来了?
不会吧?
谁敢如此大胆?
自己已示意他是侍讲《四书》言行有失正大,此等人谁还敢结交提携?
难道是余有丁念同乡之情,居然佯装懵懂,替他把这样性质严重的天家论断隐藏了?余有丁没有把自己那句重话传达给高仪?
不会吧?这年头的浙党真的就已形成关系紧密到如此地步的团队了么?沈一贯如今就羽翼已丰,竟然到这地步了?他可是才进朝堂三四年!
不会的。
记得说这话没两天,高仪可是就主动把他列入了刷落名单,脸上很有点惴惴不安地拿名单来请示过自己。
这货本是他高仪塞进来的。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说了这个重话,高仪应该是不会这样急于撇清干系吧?
依他如今的年龄资历,却并不站在东宫侍班队列中,那么,必定不是这回事。
是他自己想辙儿,拿某种理由混进文华殿宫院来之后,又借故赖在此地?他想了什么辙儿?来此找同乡同年办某事?
张四维马自强他们对这货在此能不知道?为何自己仪仗来之前,无一人将他驱赶?
自从自己有心关注,文华殿这里宫禁已比先前严肃许多。
这货自己怎么进来的?怎么会无人过问?今天这里谁人轮值?嗯,又是李家那两个国舅。
以后若还是如此,如何防嫌?
难怪原时空有王大臣这种事。
陈矩前几天回报,不是说此人刷落后诸般表现,比先前那十几个刷落的侍班学士更规矩么?
他今日来此地,哪有一点规矩?
嗯,他还是翰林,只要不轻举妄动,倒是也不犯一点规矩。前几天,早先被刷落的褚大绶去后殿借书,还进前殿来给自己请安,自己还召他与张元汴一起闲话。
朱翊钧用余光看了陈矩一眼。这老小人妖倒是机警,双目紧盯着沈一贯,一脸诧异神色。
看沈一贯现在那副凄惶委屈怪模怪样,若是原时空的朱翊钧,只怕会被他这样子惊吓住吧?
他摆这pose,针对的可不是原时空朱翊钧,他是显摆给孤看的。
他以为揣摩圣意后,这副模样最能让孤有兴趣问询他?于是他或许能有机会扭转局势?
他心里头是怎么琢磨孤的那个考语的?
说起来,他在此地出现,便让自己真地有兴趣想问问他。
自己目光已扫到他身上了,这一众人等余光也在看他,他身子又抖什么?真吓着了?
是没料到今天自己会当众宣布太子监国这个大消息?他因此自觉今天选的这时机不对,失算了,心生恐惧?
此人真非等闲,以科考成绩三甲百名之外的烂名次,原时空居然混到了首辅。打破了二百年来一系列记录,创下大明内阁首辅特例。没两把刷子,还真做不到。
对这货,自己本来已有安排。
却没想到他竟一意如此钻营,现在便又在自己面前现身了。今天这样的时刻,毫不迟疑地果断现身刷存在,倒是足见其敏锐、心计、能耐。
张居正高拱这等品性还不错的大能,那必须拿捏在手心。他这种在这群人中比较起来算得上奸恶之辈,但也是另类大能,也别让他跑出了掌握之外。
这会儿他虽然才进官场四五年,却已有四十多岁了,本性已定。
原本打算搓磨阵子,放哪里作刀子用。
这会儿么?
用他试刀子么?
似乎也不到时候吧。
想到高拱张居正,想起自己原本的安排,朱翊钧略一沉吟,便打定了主意。他看向满眼热泪浑身战抖的沈一贯,也点点头。
沈一贯但见太子脸色平静,看过来的眼神全无看向其余众臣的亲切之态,只听太子清脆语声抑扬顿挫,开口说道:“沈先生,也在此么?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