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枯燥无味的前行，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夜晚。两天的行程，旁边的村庄早已变得陌生，他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可他的心底被一股伟大的喜悦激荡着，似乎看到了胜利就在前方。天已经完全黑透，看不到前面的路，周围的一切完全陌生。不过，河堤是熟悉的，还是那条他从小就记得的河堤。在路边的白杨树下，他用一点枯叶和几根树枝，生起一堆篝火。坐在火旁，他边吃干粮，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这个小火堆的点燃，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一股令人欣慰的暖流。有烟火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这是他在一首诗里的表达。火焰燎绕，把整条河流以及河堤变成他之拥有。这种感觉从来不曾有过，在火苗中，他热血澎湃。
这时，一只野兔蹦蹦跳跳过来了，在对面的路旁，跑出了灌木丛，离他不远，但离灌木丛也不远。连续两天不断赶路，他疲惫极了，不想跟这个访客说话。它就呆在那儿，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的脸因为注意力集中，或是想吃他手里的馒头，而变得机警。他没有理它，兀自吃完了干粮。明天还有漫长的行程，他可不愿因为这只无足轻重的小动物，而影响了自己的休息。
可是，当他的眼睛刚刚闭上时，他的耳边却响起了细微地声音，他仔细听了，那声音真实而且清晰。那是一个歌唱家的声音，美妙而极具韵律——
这真是个疯狂的青年
意欲探寻青天河
那是一条神秘的河呀
所有的努力终将是徒劳
这声音道出了他这次的行程。李二狗大吃一惊，赶忙睁开眼睛，声音消失了，只有那只野兔，蹲在原来的位置，爪子灵巧地按着地，一双灰眼睛在他和地面上的馒头碎屑之间，贪馋地移动着。
李二狗惊恐地望着四周，不明白那声音发自何处。月初，他刚刚告别高中校园，生活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印迹。他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长得也算漂亮，嘴唇周围长满了一种类似胡子的绒毛，反倒增添了他男人的一些魅力。他的眼睛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忽闪忽闪地盯着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
此时的四周，火光未照到之处，世界仿佛消失了一般。在浓厚的夜色之中，苍茫的天空之下，黑乎乎的树枝和黑压压的灌木正融合一体。只有篝火在继续燃烧。火光之中，他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他往火堆里增添了一些枯枝，让火焰更旺些。没有任何人在附近。他靠在树干上，又侧耳聆听了一小会儿，没有别的声音，只有火烧着树枝时发出的毕剥声，慢慢地，他的眼睛重又合上。
可是，那声音又再次响起：
疯狂的年轻人
体内有一颗不生锈的种子
是长出杂草，还是冲破谎言
绽放美丽的花朵
谁也不知道呀，也不知道
如果说上一次是幻听，那这次一定是真实的了。他一激灵站了起来，心怦怦地跳着，全身的肌肉紧绷，双腿瑟瑟抖动着。他把自己置身于树后，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根从地上捡起的树枝。他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是谁？是谁在那儿？”
没有任何回声。只有风吹动树叶，河水潺潺地流动着。在稀疏的星光下，河面发出鳞鳞的波光。他咳嗽了一声，壮了壮胆，大声地吆喝着：
“嗨，有人吗？”
依旧没有任何回声，黑暗在火光面前止步。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重新坐下。“Shit，”他说了一个英语单词。这个单词很有意思，它的本意是“粪便”、“胡说八道”，延伸义既可以表达不满，又可以当成一句骂人的话。当英语老师解释完这个词的词义时，李二狗立即喜欢上了它。“我一定是在自己吓自己！”他说，苦笑着摇摇头。可是，他再也无法入眠。疲惫被惊吓赶走，他只能眼巴巴地等待着，这个没完没了的黑夜赶快结束。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烟的时候，手还在抖动着。他试了几次，没办法用打火机将它点燃，就从燃烧的火堆中，捡起一根树枝，凑近它，把烟点燃。
这时，野兔猛然蹿动，一下子跳进了灌木丛。
烟掉落在地上。他站起身来，紧握着刚才丢在地上的树枝，举向对面的黑暗。灌木丛里发出轻微的摇动，树枝上的鸟儿，啾啾地鸣叫了一阵，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危险在靠近。他屏住呼吸，目光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世界，在心底深处，开始对这次探寻之旅，打起了退堂鼓。
有好几次，他的理性和冷静的大脑，都大声地叫他回去，可是他却没有办法这么做。冥冥之中，或许已经注定了他应该像他的先辈们那样，不该质疑青天河，正如他不该试图通过高考来改变命运一样，最终迎接自己的，只能是失败。他心有不甘，他不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这种念头让他不断地进行尝试，就是绝路摆在眼前，还是会一头冲上去，它赶着他一头走到黑，全不顾冷静和理智的告诫，不顾母亲的谆谆教导。
尤其是一想到回家，他将会被深深的羞耻感所淹没，他马上就给自己鼓劲。自小，他就生活在别人嘲笑的耻辱里，找到青天河源头，或许是改变这种局面的机会。他想，人，失败一次并不可怕，被人嘲笑一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都失败，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嘲笑中。这种想法，这疯狂的念头，使他鬼迷心窍般地听不进忠言，对母亲的戏诫不屑一顾，于是他骑上自行车，开始了向西的旅程。
现在，他的目光和火光融为一体。黑暗用它巨大的沉默，回应他的吆喝。野兔已经逃得不知所踪，头顶树枝上的鸟儿，也重新返回巢里，安静地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吓，他开始感到肌肠辘辘，便从包袱里拿出干馒头，把它放在火堆旁烘烤。过了一会儿，他大口吞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脖子上的青筋不停地上下移动着。他一人在黑夜的火堆旁吃着，样子挺难看，咽下去，接着大口大口喝那从河里直接装上来的水，一心想赶快吃完这顿饭。身上渐渐热乎起来，他才觉得不那么害怕了。可他仍然不敢放任自己睡去，那诡异的声音仍然时时提醒着他——黑夜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友好。
他把背靠在树干上，火光所及的地方，在夜色中形成一座温暖的宫殿，接纳了他。他在篝火中，小声地哼着歌，以免自己再沉沉睡去。可不知过了多久，疲惫袭来，再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他还是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皮。直到他从树干上滑落，差一点摔倒在地上，他打了个寒战，猛然间再次清醒。他看见篝火快灭了，赶紧俯身向前，扒了扒剩下的红火炭，向其中增添了不少枯叶，于是，火苗又重新向夜空窜去。他小心地添加了不少枯枝，眼下，他栖身之地足够光亮了。可是，当他不经意间向对面的灌木丛望去时，在火光和夜色交融的地方，那只逃走的野兔，重又回来了。它曲着腿，趴在地上，眼睛盯着他，似乎对这个入侵者十分不满。一种寒意涌上心头，他捡起一根树枝朝它扔去，它“吱”地叫了一声，一下子逃窜得无影无踪。
该死的野兔！他诅咒着这只奇怪的小动物，再不敢让自己睡去。
黎明终于到来。黑暗褪去，天地间充满了各种色调：金色、蓝色和绿色。李二狗走下河堤，河岸边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绿草坪，顺着青天河蜿蜒而去，朵朵小野花在草坪上迎风摇曳。河面上，曙光已现，银光闪闪。青天河温柔恬静，像一个美丽的少女。李二狗眉头紧锁，对于昨晚的事情，他寻找不到任何解释。“这么古怪的事情，可没有在我的计划之内呀！”他想，“如果有什么危险发生，那我该怎么办呢？算了，先不管它。我已经太累了，需要这河水来为我解解乏。”
他慢慢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昨晚的事情，让他全身肌肉紧崩，大汗淋漓。他扑通一下跳进水里。现在，什么事情都暂且不管了。四周是天鹅绒般的河水，美丽的草坪，其间漂着浮萍以及其它水草。河水清彻透明，一望见底。他埋下头，沿着岸边迅速游起自由泳来。青天河像母亲一样，接纳了他。在她的怀抱里，在她轻轻地抚慰下，他很快便恢复了抖擞的精神，全身的肌肉也充满了男人的活力。
半小时后，他躺在草坪上，静静地等阳光把身上的衣服晒干。微风拂过他的全身，他的大脑重新清醒起来。“不管如何，我不会这样轻易放弃的！”他说，对着青天河，像在对着自己的初恋情人一样诉说。“至少，我还年轻，还有许多时间与精力，去进行这种冒险。”
他走上河堤，检查了一下自行车胎，气满满的。然后，他跨上自行车，开始继续自己的行程。对于昨晚那奇怪的声音，他努力地把它忘记，没有做任何深入的思考。虽说它像是一种预言，或许预示了他这次探寻，不过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但是他也知道，没有别的抉择。他知道，心将他带到哪儿，他就得去往哪儿，没有别的办法。依心而行，他将尽量做到随遇而安，而在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由于意志，几分是由于命运就很难说了。也许意志能够创造命运。不管怎么说，心一旦确定，他就会变得相当固执。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愣劲犯了。母亲说，他只要一犯起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也是母亲常喊他“二愣子”的原因。
他的固执一直持续到危险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