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平山？可有记错？”
“不会记错，他确实自称从世平山来。”
“五十年前也有一个少年从世平山来，也带着一把不起眼的小斧头。”
“夫人不会以为他能和端木羽相提并论吧。”
“自然不会……倒是那封信，才是麻烦。”衣着华贵的妇人倚靠而坐，双目微合，神情冷淡。
“这么说，婚约是真的？”中年管家恭敬站在一旁，微讶问道。
“早些年老爷做木材生意，去往世平山采些铁木，山中遇险，被一个老道所救，留宿一夜，多饮了些酒，便有了这门婚事……只是十年来，对方一直没有消息，老爷也早忘了此事。”妇人揉了揉眉心，又道，“老爷近日忙于仙典大事，就不必通知他了。”
“那……”
“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气息寻常，未曾修行，面相憨厚，是个老实人。约莫十三岁，但身形魁壮，看起来要更大一些。坐等半个时辰，一口茶水都未曾饮过，不像拘谨，更似警惕。还有……不知当不当讲。”管家为难起来。
“但说无妨。”
“是！他穿的很单薄，衣袖和裤腿都挽得很高，坐姿古怪，若是衣服里藏有利器的话……会使他行刺起来更快更容易。”
“利器？”妇人缓缓睁眼，轻冷一笑，道，“那把斧头？”
“是小人多虑了。”管家颔首道。
“一个普通人，能有多大本事……开门，我去见见他。”
……
……
铁木自进了府门，弯弯拐拐走来，干净的石板路上，全是他的稀泥脚印，令他羞愧无比。
被带到偏厅后，地面更加干净，他却是不好意思随意走动了，偏偏管家进去通报半个时辰也没出来，只能干坐在这里等着，这对于自小生活在山里、活泼好动的他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刚到城里，他就买了五个肉馅烧饼吃，吃完口渴，又喝了几大碗水，此时很想方便，偌大的府邸很容易迷路，也没看到一个下人，想问茅厕所在也不能，只得屁股挪了又挪，憋了又憋，实在难受得慌。
他却不知，从他进府之后，所有下人都被驱散到了后院。
……
……
门缓缓打开，阳光洒在妇人华贵的衣裳上，为她的端庄美丽更添几分色彩，盘发间一支金钗照耀的闪闪夺目。妇人面带微笑，踏过门槛，走到偏厅，管家躬身随后。
妇人看着这个少年，和管家描述一致，看起来还更平凡，也更好打发一些。
“不必拘礼，请坐。”妇人笑意不减，心中却暗道：山里人，就是不知礼数。
铁木正欲起身，闻妇人此言，只挪了挪屁股，嘿嘿憨笑两声，扶弄着腰间那把斧头，只想着快些递信，早早说明，早早走人。
“家师可好？”妇人问。
“走了。”铁木答。
“双亲身体可好？”
“死了。”
“可还有兄弟姐妹？”妇人面带歉意，又问道。
“就我一个，独苗。”铁木说道。
“恩，你是个不错的孩子，将来必有一番很大的成就。”妇人点点头，面露赞赏。
“嘿，夫人好眼力，我师傅也这么说过。”铁木笑道。
妇人笑意一顿，本只对晚辈客套的话，却得到这般可笑的回答，不禁暗道：他是真憨，还是假傻？
“不必紧张，可以饮一些茶水，解渴清心。”
妇人见他面色涨红，手一直局促不安的摁摆腰间的斧柄，便巧妙的转移了话题。
铁木飞快摇头，说道：“夫人，我直说吧，其实是师傅临走前让我来送一封信。”
铁木开门见山，他不习惯客套，也不会寒暄，肚子也很难受。他把手伸进单薄的衣衫里，指尖已触碰到微热的信封。
“不急。”妇人制止道，“你可知信中内容？”
“当然知道。”铁木答道。
“那你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妇人面露不悦，道，“你是第一次到余府，甚至可能是第一次下山，可能对我余府还有些不太了解。”
铁木心里暗骂：废话，老子要是了解，还至于找不到茅厕吗，奶的，这妇婆子真是罗嗦得很，说话也慢吞吞的，一点也不爽快，麻烦死了！
“夫人有什么吩咐，直说好了，我……赶时间。”铁木确实也急了。
“吩咐谈不上，倒是想让你认清一些事情。”妇人的脸色慢慢变冷，结束了客套，是该说说正事了。
铁木微微一怔，手从心口缓缓取出，没拿出信封，因为他感受了妇人脸上传来的不高兴。
“什么事情？”铁木问道。
“婚约的事情！”妇人说道。
“您知道了？”
“难道我不该知道？”
妇人冷漠，铁木微怔，两人对视着。
案台上的茶水早已凉透，雨后特有的透明湿气蔓延到偏厅，让场间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外院墙顶，一只小巧的五色怪鸟叽叽叫了声，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立刻扑打着翅膀飞走。管家隐藏在身后的掌间，不易察觉的覆盖起一股白气，那是元气在蓄势待发。
持续数息时间。
啪——
铁木一拍桌案，茶水随之荡漾，管家的身躯也轻轻颤了颤。
“嗨呀，那我直说了啊，您也知道，这种事情强求不来，长辈的话肯定不能全听。”铁木豁然笑道。
“父母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妇人面如寒霜。
“总之，您就算说破了嘴皮，我也是不依的。”铁木倔强道。
“年轻人，话不要说的太绝。你从山里来，那我就跟你讲山里的道理。”妇人冷声道，“每下一场大雨，泥泞路或水沟中，总有几只癞蛤蟆望天盼着什么，但什么也不能得到。”
“夫人，您何必这么说……我会很不好意思的，其实……”铁山面带愧色道。
“没有其实！”
妇人见他这般姿态，只觉此人很是无赖，她虽不擅长和这等人打交道，但也有应对的办法，冷冷道：“我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是该说一门亲事，但要看合不合适……门不当户不对，只是庸人自扰，白日做梦罢了。正如我所言，天鹅肉谁都想吃，也要看有没有那个福分。”
听到这番话，铁木彻底怔住，似乎和自己所想的不相同啊。
妇人见他神情，自知是这番话的效果，心中冷笑不已。山野人的性子就是贱，好言相劝耍无赖，自取其辱才知羞。既然他如此下贱，她不介意把话说得再绝、再难听些，彻底击溃他的自尊心，那便能达到目的。
“灵儿自小天赋异禀，以五岁低龄入乐云宗，被掌门收为关门弟子，而你？十三岁也还是个普通人，只能做一辈子山里人，买块肉饼都心疼，置办件布衣也要讨价还价很久，鞋子破了针线缝，斧头生锈不舍弃……弓是什么木的？”
妇人指着铁木横夸在肩腰的木弓，继续道：“我并不想知道价格，想来也很廉价，只是想告诉你，即便是我家灵儿儿时玩过的一套木偶玩具，都比你全身上下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值钱。”
铁木微微垂下头，妇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想来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多废唇舌，又缓声道：“所以，把婚书拿出来，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这笔交易，我保证你会满意离去。”
隔了很久，铁木缓缓抬头，认真道：“我不信有那么贵的木偶玩具。”
管家深深吸了口气，掌间元气未散，他此时很想一掌拍过去。
妇人也明显没想到等来的是这句无用的问语，怔了一怔。
铁木看着妇人，垂头叹气道：“好吧，看来夫人眼睛精得很，也很会谈生意。”
说着，他抬手伸直三根手指，又忽然把另外两根也竖起来，宽厚的手掌举在胸前，用力一抖，咬牙郑重道：“五百两！一口价！少一文钱我就赖着不走！”
管家忍不住轻声冷哼，暗骂：土鳖！
妇人缓缓舒眉，重新挂起和煦笑意，点头道：“我给你一千两，多余的算你千里迢迢从山里到城中的盘缠。”
铁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脸上喜怒交加，像是在后悔要价太低，又像是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侮辱，惹来两人轻蔑嘲意。
妇人朝管家点了点头，管家颔首离去。
“哼，老子会让你后悔的。”铁木斜目恨恨望着院外，嘴里喃喃念叨。
妇人自然听的一清二楚，并未理会，甚至笑意更浓。
不一会儿，管家回来，将十张银票放置在桌案。
铁木一把抓起银票，粗鲁的往衣服里塞，取出一团褶皱泛黄的纸，重重拍在桌案，转身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寻着来时稀泥脚印，一路出府，绕过门守的视线，对着墙唰唰扫射起来，顿感无比爽快，浑身连连颤抖，嘴里呼呼个不停。
这泡尿，憋了着实够久。
偏厅内。
管家恭敬问道：“夫人，要不要……”
妇人抬手笑道：“不必，还有一个月时间便是仙宗大典，也是灵儿的大事，不可节外生枝。”
妇人想起前一刻，得意笑道：“一千两买灵儿的婚约，恐怕老爷行商大半辈子，也没做过这般赚的买卖吧。”
管家哑然失笑，道：“山野少年，着实可笑了些。”
“响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咬起人来才最狠、最可怕，若他一声不吭的走了，我反而还会提防提防此人，但……”妇人边说，眼神投向桌案上那张褶皱黄纸，笑意缓缓消散。
管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忙拿起黄纸，飞快铺平展开，上面除了有些油湿，什么也没有，没有字，没有里层，不是信，只是一张黄纸，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怪味儿。
这赫然是一张用来包烧饼的普通黄纸，闻气味，还是……猪肉馅儿？
妇人脸色煞白，呼吸渐重。
管家轻声道：“小人下手干净些。”
妇人拦住管家，目光冷的可怕，重重道：“不可，此子狡猾异常，万一婚约不在身上，又或者还有同伴……”
说着，妇人忽然想到什么，眉头慢慢蹙起：“这些倒还好办，我现在反而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那道士的徒弟……如果不是，他又如何得知婚约的事？那老道士是谁？此子到底又是何身份？三宗五门哪一家？谁命他这么做？又有何意义？”
管家闻言，一惊，道：“小姐的亲事的确是仙林大事。”
妇人又冷声道：“十年前的婚约，十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恰巧在此紧要关头冒了出来……去，找人跟着他，不可妄动，我倒要看看，灵儿的亲事谁敢暗动手脚！”
管家颔首离去。
妇人瘫软坐在椅子上，合目揉着眉心，想起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似还在身侧一般，不由的，她眉头蹙得更深，仿若瞬间老了十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