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葆山是往来于天界和人间的通道,老君派仙童由此将她遣返人间。鹿儿坐在一处孤零零的土丘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俨然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发了三天三夜的呆,身体是好了,脑筋却乱到不行。
她本是个野孩子,到处漂泊四海为家,来无影、去无踪,脚步不停,什么天界神仙、太子公主,跟她实在一文钱关系都没有。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羁绊呢,想来想去还得怪自个馋嘴,偷人家点心吃,从此便遇到一个驯化她的人。
以往他高高在上,她怎能不敬而远之;后来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她却开始正视这份感情了。问世间情为何物,都是一物降一物,总有一种人当你爱上了就无法自拔,即使遍体鳞伤,也心甘情愿舍不得放手。
夜已深,星已没,月已沉,风却未止未息。她不停安慰自己,想着这样多好,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开心,分开后也不觉得怅然若失。但真要从此再不见他,心里又空空荡荡,没个着落。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我要怎么办啊,好烦,好烦……
不断不断地想起他,让她几乎无法自拔了。自己跟自己决斗了半天,决定感情的事不能拖泥带水,但接下来怎么办呢?
幸好,自己没老,没死,没对命运就范。天亮了,朝露满山,鹿儿使劲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朵,感觉它们在为她飘舞。这场小小的爱情对她来说就像体验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年轻,可以跌倒重来,再过几年,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输得起的勇气了?
一只小黑狗远远“走”了过来,不能说是走,而是倒立在路中央嗅来嗅去,样子怪异,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啊,原来这狗生来两只后爪萎缩,只能靠前腿支撑行走。
鹿儿见它单靠前肢稳稳立住,不禁大是佩服,叫道:“黑子,过来!”那只小黑狗慢慢蹭了过来,沿着腿爬到肩膀,中间还翻了个筋斗打了个喷嚏,爪子拨弄着她头发,好像那是一团好玩的毛球。鹿儿将它抱在怀里,看身上脏兮兮的,一望而知是流浪的单身汉,轻拍它的头意思你好可怜,不料那狗“嗷呜”一声,似对这份怜悯甚不满。她一怔,点头叹道:“对呵,你这样身残志坚,以后咱俩就相依为命了。”
黑子走路不便,为了向与她同样孤独的朋友致敬,鹿儿想到去打些草,编个筐子把它背在身上。
坡边荒草呈现出死皮赖脸的迟钝样子,投下颓废与停滞的阴翳。不料刚拔了几棵,便听土下面有个声音阴沉沉冒了出来:“今天你踩在我的头上,明年我长在你的坟上。”
说狠话的竟是脚下这片草地,向上面的人龇出一排排白牙。鹿儿莫名所以地啊了半天,刚想跳后几步让让,猝然一阵震动,地皮豁开道大缝,她和小黑狗猝然坠落了下去。
这是个进了水的地下墓穴,上面飘着一层盐样白垢,不知是什么异物。沿着弯弯曲曲让人怀疑是不是掉进兔子洞的墓道蹚了好久,两边皆是巨大的条石,受水浸蚀显露出横斜粗犷的石筋。墓穴前后沿纵向中轴分布着三进大殿,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配殿,中殿内放置着汉白玉雕刻的龙椅和象征生命不灭的万年灯,覆满盐碱的龙椅在凝结静止的空气中透着诡异的蓝色调。后殿则摆放着三具高大的棺椁,两侧尽列美女,或坐或立或卧,有的愉悦有的沉静有的凝思,或抚琴或执笛或翩翩起舞,地气凝结宛若生人,极尽妖娆之态,一见光却俱皆化为灰烬委地。
据说从一个人葬礼规制可以看出他生前混得咋样,入土的这位有诸多美女殉葬,看来是位成功人士。独自置身在这不知千百年的幽暗地宫中,饶鹿儿胆子大,头皮也一阵阵地发麻,黑子却不怕邪,欢快地在尸水中游来游去,比陆地上行动还利索。
怎么找也找不着出路,感觉越来越气闷,这才晓得草说“明年我长在你坟上”是啥意思。鹿儿有些发急,难不成会为这些死人陪葬?听说精诚之至可以通于神明,急中生智开始向神灵祷告(虽然她和其中的某些打过交道,知道也不是什么善类):
“(之前略去几百零几个神仙名号,如有缺漏,纯属偶然)如果能够重新活一次,我将变得更加愚蠢,会不认真地做更少的事;再不敢和太子勾勾搭搭;坚定走自己的路,从春天一直走到秋天结束,冬天太冷就算了。
“青天哟……蓝天哟……轻舟已过万重山,我被压在地中间。花花绿绿的狗尾巴哟……我不想死在这鬼不生蛋的地儿啊,天老爷!”
一气儿反复唠叨,直到哪位神灵终于不耐烦了,墓顶哗地射进亮光,棺椁的正上方颤巍巍裂出个窟窿。
鹿儿抱着黑子战战兢兢地爬上了棺材,心里暗念佛祖保佑,千万别伸出一只鬼手抓住自己的脚热情挽留。关键时刻心碎的一幕终没出现,她抵着岩顶一点点向外滑,眼前突然亮起来,最终来到山壁上一个半淹在水里的洞**。
她顺着枯藤青苔攀了下来,这里岸边茂林修竹,另一边是数十丈的危崖,四周非常平静,泉水顺着嶙峋的岩壁蜿蜒而下,在峰脚处滴水成帘。
好容易重见天日,这时方注意到黑子嘴里叼着个东西,软软的,有点粘,拉出来竟是一根腐烂发绿的男人手指,指甲都成了土灰色,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在她的掌中微微晃动着。
“啊”地一声尖叫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恶心,本待扔得远远的,但是上面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一枚奇异的人脸形状戒指,通体碧色莹莹,正面的人脸低眉合目、一派慈祥,笑嘻嘻的面孔如佛像一般。
戒指中似乎闪烁着某种神秘的光芒吸引着她,把玩间一不小心滑进自己的右手拇指,便再也拿不下来了。
她本无心,却不知这枚人脸形状戒指叫做“鬼王顶”,乃阴司教传教之宝,是创始人萨地利老祖传下来的。据说他收伏了阴间的九大鬼王,什么恶目鬼王、啖血鬼王、行病鬼王、摄毒鬼王等等,其魂魄尽入其中,因此具有无穷无尽的法力。
在侬智高与宋军一役中,阴司教发生内乱,被东方主簿林深霁盗得戒指,却不知道历代教主口口相传的密咒,急切之下斩断右掌,释出了九大鬼王的魂魄散落人间,自己也死无完尸(详见拙著《草色天涯》)。
鹿儿哪知道这其中的始末,戴就戴着吧,反正捡来的不花钱。此时饥寒交迫中无暇悲伤,摆在眼前的是生计问题。
她在情路上一番颠簸,方才又历了险,不由感慨生命是如此脆弱,若是有什么事得趁早做完,不定哪天就两眼一闭了。心里头忽然很想家,便决定带着黑子上京去找爹娘,好歹在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之前,再回去看一眼。
月暗星稀,正是打家劫舍的好时机。但隔空取物的法术已失,蹲了大半夜也没能得手,只好祭起最原始的法宝:“挤托”,在大街上人多拥挤时行窃,或是“抠死倒”,趁人睡觉之际偷点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