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血腥的西夏兵忽然鼓噪起来,这场面有些不同寻常,鹿儿一睁眼,便看到了重华。
他浮立在半空云头,淡淡地垂目瞧她,眼神有些虚无,似乎拿不定主意救不救她。西夏人都是些蛮夷,信奉的不过是些蛇、狼、鹰之类的图腾,最多不过添上鹿角、马身、鱼鳞,变成个几不像,哪里见过这等腾云驾雾的真仙,一时都被震住,手里弯刀掉了一地。
长了一副圆圆面孔、穿白色袖衣的苏奴儿纵马而出,鹰勾鼻子耸起,喝令“放箭”!登时下方无数劲弩暴起,齐刷刷对空射去。西夏盛产犛牛,牛角很长,是制弓的极好原料,这种弓力大势猛,射程极远。
蓦地一道紫光惊虹电射般绕过他们手间,所有兵器倏然不见,紧接着绑住鹿儿的五匹马被拦腰斩断,整个人轻如鸿毛般扶摇直上。
苏奴儿又惊又怒,取下随身所佩弓矢,当地一箭射向鹿儿。重华冷然一哂,长箭呼啸着回旋,正中苏奴儿头上黑冠,连带着人也向后踉跄了数尺,还是没站稳,一屁股堕在黄沙里,腾起好大烟雾。
重华抱着她落在一处山头,劈手将她扔地下,还有从敌营里捞回的碧澜剑,皱着眉上下打量。“为了他,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凋零模样?”
鹿儿还没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你、你说什么?”
就听他重重地道:“那小子只顾自己逃命,一点不管你死活,你就这么傻,看不出来?”
鹿儿:“……我愿意。”其实傻子都何尝不知,但为了爱,她鬼迷心窍地认为一切悲喜都可以忽略,甚至生命。
“哼,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么?”他总能体察到她心底最微妙的一点起伏,晓得这时候纵使为她说遍世间的道理,也斗不过一句“我愿意”。
鹿儿沉默半晌,弱弱地冒出句:“我、我放不下……”
“你究竟——放不下什么?”重华突然冲到她面前,莫名其妙发起火来,“醒醒吧,他根本不记得你,根本早就不爱你了!”
啊,这让心粉碎粉碎的话令她全身一阵寒战,不胜瑟缩地啃了下嘴皮子,却格外固执地唱起反调:“我不管。我只知做好自己的事,不管别人的事,更别去想老天爷的事。”
看样子重华气得不轻,脸拉老长,背过身去再不理她。鹿儿天生是个喜乐性子,自我宽慰着好歹又被救一回,便由衷对那个背影说道:“哎,总麻烦你,不好意思。”
重华没言语,半晌淡淡道:“你以为是免费的?你又欠我一个情。”
鹿儿心说好吧好吧,反正债多不愁,但态度要表现得诚恳,便实心实意地问:“你想要什么?我尽力。”
重华想也不想张口就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一直陪着他?啥意思,难道在景腾宫终生为奴为婢?这对于一切约束都是死敌的她不啻严重折磨,况且还要那么久,都说太子刻薄,睚眦必较,果然如此。
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正挠头之际,却见重华和缓了脸色,似也意识到他这把年纪的神尊对着个小丫头大吼大叫不甚体面,更蹲下身,将她一双肿胀的、土壤肥沃的脚抬起来,轻轻揉着。这动作他做得很自然,边揉边淡淡道:“看你,连鞋子都没了。紧张什么,放松点。”
鹿儿却紧张到不行,腿都快抽筋了,一边回忆袜子上到底有几个破洞,千万别看见活泼的脚趾,一边努力抗拒着那种麻麻的酥酥的感觉。
被激怒的西夏兵团再度发起猛烈攻击,宋军将士们也想速战速决,普遍求胜心切,这正中了对方诱敌深入的计策。李元昊将十万精锐部队埋伏在好水川口,宋军行军路上发现不少封闭的泥盒,里面发出咕咕的叫声,士卒们觉得奇怪便将盒子砸开,百余只哨鸽受惊腾起,盘旋直飞谷顶,这正是宋军进入埋伏圈的信号,顿时十万人马一起从山头出击,铁骑纵横交错,冲散了宋兵阵营。
情况很糟,更糟的是重华的无动于衷。他俩一直站在山顶观战,眼见着李元昊亲自以二丈多长的旌旗作为指挥的标志,宋军向西旗指向西,宋军向东旗指向东,西夏军双向夹击,宋兵山崩样溃散。赵宗绛一人一骑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银甲白袍染得通红,尽自他英勇无畏,怎奈敌军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险象环生。
鹿儿早欲冲下去,却被重华扯住动也不能动。她晓得他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仙轻易不大动感情,但也别见死不救啊,几番求告,重华终于开了金口,语调甚挖苦:“见过不变心的,没见过你这么不变心的。”
没来得及反驳,忽见赵宗绛胯下坐骑被流矢射中,他连人带枪翻身落马,跳起立拔剑,剑光纵横挥洒,迅捷无比地斩落一个个首级,殷红遍地。猛然间不防大腿被刀砍中,血流如注,疼得单膝跪倒,敌兵早黑压压扑了上去。
这下鹿儿不禁急了眼,张嘴“啊呜”咬了重华一口,重华手一缩,她趁这刹那的疏神弹了出去,堪堪奔出十数丈,脑后忽一紧,像条死鱼般生生被扯了回去,听得重华沉沉道:“信不信我立刻就叫他死,渣都不剩?”
这份恶毒骇得她立马老实了,绝对相信此人说得出做得到,白着脸无力辩解:“我不是为了——我没有……不是说,只有七个人凑齐了才能重回天界吗?”
重华淡淡瞟她一眼,“喔。你真的这么想,还是希望当面向他倾诉衷肠?”
“还有,你咬了我一口,这笔账怎么算?”太子说着展示手背,上面清清楚楚两排细碎齿印。
鹿儿未必晓得牙齿除了吃东西之外还有这么强大的功能,一时傻眼。极目望见赵宗绛连剑也失了,惟有挥舞银钩对敌,情势危急万分,唬得她昏了头,不管不顾抓起重华的手,“吧唧”用嘴亲了一下。
这轻率之举明显带着卑微和讨好,重华指尖一颤,紧接着她也怔了,随即红了脸。重华微微偏头,长久注视着手背上的吻痕,再抬起眼时,眼光中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原来你为了他,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做。”这声微叹蕴着她猜不透的浅浅惆怅,袍袖一甩,下方乱军阵中那人毫无预见地拔空而起,狠狠摔落在山头上。
赵宗绛明显不能适应这种飞人待遇,傻愣愣看了她半天才喘着粗气道:“啊,又是你……你究竟是谁?”
对此鹿儿仍不知如何回答,见他浑身上下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不知有多少伤,便动手去解他的盔甲,手指抖抖的,不大利索。
重华一皱眉,似乎见不得她在他身上忙乎,不知用了什么仙力,眨眼间赵宗绛全身伤口霍然而愈。只听重华十二万分冷淡地道:“她是你几百年前的老婆,小时候的鹿儿妹妹。”
赵宗绛终于注意到这个举手投足都非同一般的仙,也似信了这话,对着鹿儿说:“以前,咱爹娘找得你好苦。”他虽过继给了赵允良,骨子里仍是将萧杨二人视为自己的再生父母。
这话迅速令鹿儿眼里迷蒙了泪花,情真意切地唤道:“龙沨哥哥!”赵宗绛好看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她,像是从记忆里捞出了什么,不觉动了情,钝钝地张开双臂,做出个想要拥抱她的姿势。
蓦地横风突起,时机跟力道都恰到好处,猛然将赵宗绛抛到几丈外的巨石上,一声惨叫,许久爬不起来,一道透明的冰墙凭空凝聚在他和鹿儿之间。
重华似丝毫无觉,不动声色地:“你敢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