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聪颇有诗才,吴韬亦不逊色,听说有无人对得的对子,自然技痒。卫玠正要唤个小婢来引路,半道却杀出个‘程咬金’,原是那换了身衣衫的周镳。
“你在此作甚!”周镳一见卫玠就来气,又见卫玠与自己的两位好友言笑晏晏,越发不满,道,“伯源、龙友,你们怎得与这种无赖小儿同坐,也不怕失了身份、坏了名声!”
杨文聪、吴韬二人对卫玠极有好感。吴韬首先劝道:“仲驭,卫贤弟方才虽说气盛了些,却并无恶意。他毕竟年幼,你且宽待些才是!”
“这无赖小儿倒是好手段,都与你们称兄道弟了!”周镳黑着脸冷笑道。
杨文聪听不惯周镳的怪腔怪调,皱眉道:“仲驭,你痴长了几岁,当有长者风度、容人雅量才是。”
“君子岂能与小人相容!”周镳丢下这句话后拂袖而去。
杨文聪、吴韬二人与他毕竟是多年好友,见他气哼哼的离开,哪里还有心思留下。卫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恨这周镳坏人好事。
“周兄且慢!”卫玠无法,急忙将那周镳拦下,一改争锋相对之态,和软了语气道,“方才是小弟年轻气盛,还请周兄担待则个。”
周镳冷眼撇他,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想必周兄对小弟有所误解。小弟性子直率,冲撞了周兄,周兄气愤也是应当,但若因此坏了周兄与二位兄长的情谊,小弟如何心安?”
听卫玠言语诚恳,周镳心中舒坦了几分,面上仍旧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卫玠见他不再作势离开,再接再厉道:“方才小弟与二位兄长讲了一桩逸闻,想必以周兄高才,定会感兴趣,小弟还想请三位兄长同去圆了这桩逸事呢!”
“方才卫贤弟说,那方芷小娘设了一联绝对,正愁无人能解呢,不若我们去解上一解?”吴韬热心解说道。
听到有绝对,周镳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了。虽然他对卫玠仍有芥蒂,但架不住杨、吴二人盛情邀请。于是四人便在一小婢的引领下离了厅堂转道往后院去了。
方美娘一直注意着这几人的动向,见卫玠带着他们往后院去,她立刻警觉起来,忙忙的追了上去,却在半道里被傅辰拦了下来。
“你拦我做什么,这小子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方美娘质问道。
见方美娘动怒,傅辰小意道:“宝哥让我与妈妈说,那几位都是见过世面的雅客,一般的小娘他们哪里瞧得上,方才他们还说咱们这里比不上人家旧院清雅,说是要走呢,宝哥正帮着留客哩!”
那方美娘满脸狐疑,傅辰赶忙从袖中掏出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奉上,“喏,这是那几位公子给妈妈的。”
方美娘收了银子神色顿缓,道:“那还不赶紧去好茶好菜的伺候着!哦,对了,他们这是去找芳娘还是芷娘?”
“客人说喜欢听芷娘姐姐唱戏。”
闻言,方美娘却皱了眉头,道:“芷娘这几日神思不属的,莫得罪了贵客才是。”
正说着话,前头来了个小婢,神色慌张的与方美娘道:“妈妈,快去看看,那新来小娘说话没轻重,被李公子打了!”
“哎呦,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真真是乌鸦嘴!”
目送着方美娘一脸晦气的赶去救场,一旁的傅辰松了口大气。
清芳院内建有一座双层小楼,题字‘芷芳’,分了东西厢。住得两位小娘皆是院里的头牌。住东厢的这位是方美娘一手带大的小娘,名唤方芳;而方芷,却是十四岁时才入得门,不过她后来居上,倒比那芳娘更受欢迎些。
小婢引着四人入了西厢的花厅,待众人坐定,方面带羞涩的开口道:“奴名唤莲衣,是芷娘姐姐身边的婢子。姐姐正在梳洗装扮,特吩咐了小婢照应各位公子。”言罢,福了一礼。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小婢的样貌,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小小个儿,圆圆脸儿,说起话来一对梨涡若隐若现,小模样很是可爱。
“这正主不在,你这小婢,却要如何照应?”杨文聪随口笑问了一句。
莲衣不防有人提问,微一愣神,一时间却没有找到应对的台词,手足不免局促了起来,两只剔透的小耳朵竟是通红。
众人不知杨文聪这一句玩笑竟惹得小丫头这般窘状,不禁相继失笑。
莲衣听见笑声不明所以,抬眼看向众人,当目光掠过卫玠时,似乎醍醐灌顶了一般,恍然大悟道:“哦,我……奴,奴去取对联!”话音未落,小丫头已跐溜一下跑出了门,好似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儿。
“咦,她怎么走了,不是该先上茶么?”不在状态的吴韬无意嘟囔了一句。正惊叹于莲衣‘神速’的众人闻听此言后顿时大乐。
卫玠似是先知先觉一般,已然从隔间的茶房里取了新沏的茶水出来,他与三人笑语道:“吴兄想喝茶还不简单,小弟便为三位兄长作一回‘茶博士’罢!”
几人正吃茶闲谈间,一位蓝衣布衫的书生姗姗而来,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周正模样,瘦高身材。在众人的目光打量下,他倒不显拘谨,落落大方的与众人见礼,道:“在下金坛张子讷,列位兄台有礼了。”
闻听是同乡,周镳拱手还礼道:“金坛周仲驭。”
“幸会!”老乡见面分外亲切,这书生面上也热络了几分。
杨文聪与吴韬见此人虽一身寒酸旧杉却未有半分自惭形秽之色,而是神态自若、举止从容,不免心生好感。二人纷纷与他见了礼,互通了名姓。
这张子讷,大名张朴生,他与周镳、吴韬一样,是今科乡试的考生,为了等几日后的揭榜,故而逗留金陵。
“在下闻听此处有一联绝对,故此前来一观……不知是否扰了各位雅兴?”张朴生谦恭的解释了一句。
“哪里哪里,正好一道见识见识。”吴韬笑应道。
恰在此时,消失了盏茶功夫的莲衣小婢终于抱着一轴长卷回来了。她身后跟了两个小厮,搬了两张长案进来。其中一张长案上已备了笔墨纸砚。
莲衣将怀中长卷仔细放在那空案上徐徐展开。众人纷纷围上去观看。莲衣退到一旁站定后,道:“姐姐说,若哪位公子能率先对出下联,便可随婢子去与姐姐一叙。”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半幅对联上,哪里在意这些规矩。
“寂寞寒窗空守寡。”吴韬念罢,与杨文聪笑言道,“这方芷小娘怎得出个上联都带着杜丽娘的影儿。龙友兄,你若要做一回柳梦梅,非得想一联妙对方不负你才子之名!”
“……同旁联……这一时半会儿的,即便对上,也是工整的缺了意境,合意境的又欠了工整,还说甚么妙对!”周镳如老学究一般深锁着眉头,暗自忖度的同时还不忘给吴韬泼一盆冷水。
杨文聪没有接吴韬的茬,他正目不转睛的研究着这半幅联字,且有越看越入神的趋势。片刻后,他忽然伸手点了点对联下方处,出声问道:“这卫莱客是何人?”
这突兀的问题让在场众人摸不着头脑,随即看向他指点的地方,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那联字下方还有一处不起眼的落款——一枚颜色浅淡的印文,是三个篆体字——‘卫莱客’。
“各位仔细看看这幅字!”杨文聪兴奋道,“我以前不曾见过这种笔法,当是这卫莱客自成一体的书法。”
“乍一看,似与北王草书相类。”吴韬道。
杨文聪摇头,分解道:“二人所书均是遒健飘逸之体,难免混肴。但细看下便能发现不同。王翰林笔法偏于精巧、规矩,而此字则偏于朴拙、瘦长,富于变化。”继而赞曰:“融诸家草法而不显生硬,自成一家,当真不错!”
“不仅如此,这字体以隶意入草,偏正相辅、方圆相兼,亦是其独到之处!”卫玠插言道,语气颇有些自得。
“嗯,有点这意思。”杨文聪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即赞道,“卫贤弟眼力不错,想必在书法上也下过一番苦功吧?”
卫玠笑着谦虚道:“练过些日子,略懂而已。”
“字体与众不同,颇有新意。”周镳端详了许久,方评价道,“可惜,笔力不济,笔锋滞涩,徒有其形,难与董、王二位大家相提并论!”
这一结论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张朴生瞥了卫玠一眼,眸带笑意;卫玠却面现尴尬之色。
“若这位卫兄再下些功夫,不消几年,说不得能与董、王二人齐名呢!”杨文聪仍旧兴致勃勃道,“我倒是极想与他结识一番,却不知他现如今人在何处?”
杨文聪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莲衣,众人亦向她看来。
可怜莲衣面嫩的很,耳根子又红透了,她硬着头皮抬眼瞄了瞄众人,随即头摇地如拨浪鼓似得,连声道:“不晓得,奴不晓得。”
“那么,你家小娘是如何得到这幅字的?她与这卫莱客相熟么?”杨文聪追问道。
“不晓得。”
对这个问啥啥不知的小婢,杨文聪很不满。他不甘心的继续问道:“这幅字可否卖与我?”
“不晓……呃?”
“别再摇头了,看得我头晕!”杨文聪扶额,道,“你且去问问你家小娘,请她出个价罢!”
“这个……”莲衣犹豫的目光再次瞄向‘众人’。
杨文聪心道奇怪,这小婢的目光分明带着询问之意,却是要问谁?他下意识的撇头看向身侧,那儿正巧站着吴韬和卫玠二人。还没等他看出什么问题,莲衣已经有了答复。
“公子若想买字,得先对出下联,才好与我家姐姐当面详谈。”
经这一提,杨文聪才想起还有对联这事。方才他被这特别的字体吸引了,却没有注意这上联写得什么,如今一细看,竟又看出了问题。
“我怎觉得这上联似曾相识呢?”
“啥?!”卫玠脑袋发蒙,一股撞墙的冲动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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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文中提到的‘董、王’是指:董其昌和王铎,他们是明末著名的书画家,并称“南董北王”。
2、文中卫莱客临摹的字体为‘林体草书’,是现代书画大师林散之所创。他的作品《林散之中日友谊诗书法手卷》被称为‘林散之第一草书’,代表了现代中国书法的最高水平,他本人更有‘草圣’之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