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内冷不丁一阵秋风过,一股凉意直透人心,将卫玠仅存的一丝热血豪情,吹散的一干二净,徒留满腔的心灰。
半个时辰前,杨司乐娓娓述说了他所知道的所谓‘脱籍关窍’。卫玠一路想来,无非就是两点——砸钱和借势。
卫家若想脱籍,必须通过南京礼部四大清吏司之一的祠祭司批准。但正常情况下,别说同意卫家脱籍,就是卫玠一人想要变贱为良都难获准。概因良贱有天壤之别。除非特殊情况——如某些皇帝为了表达天颜微恤、慑服天下的威仪,朝廷曾批准放老弱不堪用之乐户回原籍从良,另谋他生。而卫玠想要获得其他的从良机会当真堪比登天。更有规定,乐户不能自拔为良民。故此,他必须借势。
这‘借势’,无非就是借他人之权势为其脱籍大开方便之门,俗称‘拉关系’、‘走后门’、‘钻空子’是也。
祠祭司主要由正五品的郎中,从五品的员外郎,正六品的主事来署理各项事务。虽说南京六部的官远不如北京六部值钱,大多都是些被排挤出政坛、仕途不顺或是干脆来养老的官员,但他们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与细民百姓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连杨司乐都套不上这些人的交情,他区区一介贱民能奈何?
后来,杨司乐给了一个建议,让卫玠这滑头去结交一些公卿权贵家的公子少爷们,说不得能有所收获。
若是这一套可行,他卫玠还在这蹦踏个什么劲儿?
卫玠心里清楚,若以本来身份与这帮人相交,不过是扮那摇尾乞怜的丑角,这与那帮子引诱富家公子吃喝嫖赌的帮闲有何区别?若是假借身份相交,到时候还如何开口说这脱籍之事?
杨司乐甫一提出,自己也是摇头自嘲——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天真!
当然了,杨司乐也不是白混的,礼部里边也算有几个老交情,虽然品级不高。但可以帮忙递个话、牵个线,通通关节。只是这帮人因俸禄低,又生活在金陵城这样的花花世界,自然是最缺钱的,若不用银子将他们喂饱了,别想让他们张嘴办事。
这就要说到砸钱了。其实也不必说了,卫玠一翻袖袋就一清二楚了——那可是比他脸还干净!
“唉……”唯有一声长叹。
正垂头丧气的走着路,一莽撞汉子突然从清芳院的偏门疾步出来,与卫玠撞了个正着。只听得哗啦一声,那汉子失手撒了满地的散碎银子。
卫玠正满脑子都钻在钱眼里,此时看到白花花的银两,那当真是目不转睛,很有些想据为己有的意思。
“看什么看!”那莽撞汉子急急忙忙的拾掇起地上的银子,凶神恶煞地瞪了卫玠一眼,骂骂咧咧的走了。
卫玠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道:不过多看两眼你的钱,又没真抢,这么紧张作甚?
转过眼来,却看到偏门内,几个清芳院的龟奴正拉扯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姑娘,似乎是要将她拖到柴房去关起来。
看到这一幕,卫玠果断的将自己想象成了睁眼瞎,转身就走,心里默念道:好奇害死猫,多管闲事多吃屁!
“你们这帮子蠢货,没吃饭呐?一个娘们儿都搞不定!”
粗声粗气的吼声自院内传出,却是那鲍癞子的大嗓门。
一听到这把子声音,卫玠就立刻想起了自己那还没来得急捂热乎就拱手送了人的白花花的十两银子,可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啊!
卫玠恨恨看向那鲍癞子,若非这家伙出卖,那素不相识的田青皮怎会知道他赢了五十两银子,怎会害得傅辰挨了那五大板子?!
还没等卫玠冲着鲍癞子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那被五花大绑的姑娘竟挣脱龟奴们的挟制,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偏门外,一头撞进了卫玠的怀中。卫玠不妨有此变故,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那姑娘是丰腴还是骨干,竟是一个没站稳,两人齐齐摔倒在了地上。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抓回来啊!”鲍癞子怒喝道,“跑了她,方妈妈的银子,你们来赔?!”
那姑娘被堵着嘴儿,反绑着手儿,一双腿儿只有膝盖以下能动弹,她奋力的想要站起来继续跑路,但实在是力不从心。
卫玠嫌她压麻了自己的腿,便顺手扶了她一把。那姑娘借着他的力道,立马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顾不得站稳就急急地往前跑。
可她那迈不开腿的小碎步哪里塞得过龟奴们那一双双大脚板子?
眼见着龟奴们围了上来,她急得胡乱挣扎起来,求助的目光不停的扫向卫玠,嘴里吚吚呜呜的听得人心酸。
而龟奴们最欠奉的就是同情心,一上来就如狼似虎的又拖又拽,吓得那姑娘又是一番死命的挣扎。她连踢带踹的,让那帮龟奴一时间竟是无法近身。
卫玠慢腾腾地站起身,悠然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土,还顺道整了整衣衫,见这姑娘折腾的这般起劲,暗赞了一声:妹子真有活力!
然后……
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眼帘。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眸中种种交错起伏的情绪——焦灼、惶急、愤怒、无助、哀求。他看见,就在她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一滴晶莹的泪水溢出了她透澈的眼眸,悄然无声地**了他的心。
最后……
眼睁睁地,他看着那姑娘被龟奴们硬生生的拖拽进了门去。
他忍不住摇头暗叹:可惜啊——可惜这姑娘功力不够,不然就能欣赏一下鲍癞子气急败坏的熊样了!
“上回爷爷被你害得好苦,你小子居然还敢来?!”
鲍癞子见众龟奴制服了那姑娘,遂放下了心,便上前欲吓唬一番卫玠。
“上回是谁害得谁好苦?”卫玠不为所动,冷冷地盯着鲍癞子,意有所指道。
被卫玠这么盯上一会儿,本就心虚的鲍癞子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嘴里却强辩道:“胡说什么呢,还不就是你害得我被衙役扔出了公堂,可疼死我了!”
“哼哼,这叫贪心不足蛇吞象,撑死了活该!”
卫玠大大咧咧的入了门,与那鲍癞子擦身而过时,还有意无意的撞了他一下,并不怕这五大三粗的鲍癞子能如何。
“嘿,你进去做什么,方妈妈可说了,你上回惹得麻烦可不小,不让你进门呐!”鲍癞子追在后边聒噪道。
“我去见我家莲衣妹妹,跟她说一声她哥哥‘屁股’的情况,你确定要一起?”卫玠语带嘲讽道。
鲍癞子闻听此言,果然讪讪然的停下了脚步,道:“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着话,他步子一转急急忙忙往前院去了。
这鲍癞子也是个乐户子弟,与卫玠他们是隔了两三条街的邻里。他打小就与一帮子喇唬无赖厮混,学了一身的坏毛病,却是一无所长,只能继续厮混。最后他爹妈都闭了眼,也没能看见他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如今老大不小了,才稍有觉悟,便凭着一股子蛮力,在清芳院当起了护院。
卫玠找到莲衣与她言语了一声傅辰的情况安了她的心,而后在清芳院里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方才偏门处,手里还多了一只不起眼的包裹。
这偏门所在的小院里有一间柴房,专门用来关一些不听话的小娘。
有些关上几日,待其饿得七荤八素了,再循循善诱;有些太倔的,就毒打一顿,打到听话为止;有些干脆就让那帮龟奴施暴,等那姑娘失了身,还有什么不肯听话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此时,龟奴们已然不在了,这大中午的,想必都去厨房躲懒喝酒去了。卫玠往柴房里瞥了一眼,只见方才那位姑娘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扔在草垛子上,一动不动的蜷缩着。
卫玠变戏法似得掏出了一把钥匙,轻而易举的打开了那柴门。
只听得吧嗒一声铜锁响,里边的姑娘刹时全身绷紧,满脸戒备的向门外看来,一双琉璃眼已成了红彤彤的兔儿眼。
“别紧张,他们不在。”
卫玠上前欲为那姑娘解开身上的绳子,手刚触到她,那姑娘却是浑身一颤,面上透出分明的戒备之意。
“方才不是还求我救你来着?”卫玠麻利的帮她解了绳子,嘴里不停道,“哥哥我难得发善心,小妹妹要懂得珍惜!”
那姑娘摆脱了束缚后,一把扯下封口的布条子,脱口而出道:“我十六了!”
“啊?”
卫玠愣了愣,不知道这姑娘一开口不说‘救命’‘谢谢’‘大恩大德’之类的经典台词,跟他说自己的年龄做什么?莫非是感激的过头,要以身相许?这个……卫玠表示压力很大啊!
“我十六了,不是小妹妹!”那姑娘清了清嗓子,解释了一句,声音纯净悦耳。
“哦!”
卫玠小小失落了一把,他将一包裹扔给那姑娘,道:“赶紧换上!”
那姑娘接了包裹,却见卫玠提步向外走去,心里一慌,急问道:“你去哪儿?”
卫玠闻言,立马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一旁的草垛子上,笑眯眯的看着那姑娘,道:“这么舍不得我啊!那你换吧,我在这里看着就是了!”
话说这姑娘长得很有特点,一张柔美的鹅蛋脸,一双剔透的琉璃眼,本该是婉约动人之貌,却配上了一对飞扬的浓眉,减去了几分柔弱之感,增加了几分飒爽英气。观她方才那‘活力四射’的模样,这身材应该也很不错!
见他这副惫懒模样,姑娘红了脸,狠瞪了他一眼,道:“我……不用你看着!”
“真得不用?”卫玠明知故问道。
姑娘再次瞪他,一字一顿道:“不用!”
见她如此坚持,卫玠一脸失望,他慢腾腾地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姑娘你可得麻利点,咱们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你……你也别走太远了!”见他真走了,那姑娘又弱弱的补充了一句。
卫玠只好背身靠在门外,自行想象美人的身材。
不过片刻,一个‘村姑’从柴门里走了出来——一身打补丁的窄袖粗布短衫,一条灰色的大口裤,外罩一件窄褙子,一根宽布带子紧紧束在腰上。
卫玠打量了她一眼,指了指她的手儿,摇头道:“这首帕不是拎在手上的,应该裹在头上!”
他伸手取来那块灰扑扑的裹头,不由分说的帮这姑娘将一头青丝胡乱裹了起来。
也不知是卫玠凑得她太近,还是这身‘村姑装’实在太跌份,这姑娘一张俏脸瞬间成了红布头,手脚拘谨,不知所措。
卫玠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位‘羞涩的村姑’,赞道:“不错,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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