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酒会在考试结束后第三天举行，活动由教研组牵头，邀请高三全体师生参加，马秃头还亲自挂上红底金字的绸缎礼带站在门口迎宾。年级主任虽话唠，但另一方面来看，此种特质多少也反应其平易和蔼的为人，酒会正式开始前他就一直乐呵呵招呼到访者入场，并给毕业生送上学校统一印发的贺卡。
苏榭没能参加高中这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她在前一天随母亲搬去了距辰州六小时火车路程的外地。夏侯信觉得她应该跟赵凌云说过些什么，否则好友不会对女生的缺席表现如此淡定，席间只顾端着玻璃杯满场跑，笑容爽朗坦然。他不知道赵凌云是否真如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痛快，他无法细究，因为他的心思也完全沉浸于当下的热闹之中。
不久前还一起上自习，争论某道题的正确答案，经历艰辛却无比充实的高中生活的人，就要在短短几个月后踏上新的旅程。刻骨铭心的过往都只能缩放成照片，在未来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成为手机屏幕上最刺眼的回忆。他和朋友们频频举杯，一次次仰头将离愁别绪大口往肚里咽。
当天临场的老师们完全没料到学生之中会有那么多成双成对的小鸳鸯，即便是吴班头这种明确表态不反对恋爱事宜的老师，也接连惊叹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在一起。最轰动全场的，当然要数李新宇这座大冰山带来的女朋友。不难想象，一所中学里最优秀最帅气同时也是最高傲冷漠，长久以来从未传出过任何绯闻的男生，居然在毕业聚餐这天紧紧拉着一个从外貌到气质都相当普通的小姑娘的手，任谁见到这情景第一反应除了惊讶应该不会有其他感觉。更何况，那小姑娘只是默默无闻的二年级学妹，除了混迹体育社团的，大部分三年级学生几乎从没听过“许小青”这个名字。
这帮目瞪口呆的人里自然不包括夏侯信，他在考完那天见过苏榭后回家，掏出为避免打扰而开启静音模式的手机，意外看到同桌早前发来的消息，那上面只有简短的“告白成功”四个字。他惊喜万分，知道这是说跟学妹的事成了，忙不迭打电话过去表示恭喜顺便询问经过，哪知李新宇冷哼一声，说这种独特的表白方式只有他才能完成，旁人无法复制。
和电话里那副高傲态度不同，此刻的李新宇站在许小青身边，气定神闲地应付人群抛来的各种发问与祝福，脸上一改往日冷冰冰的呆板表情，第一次在同龄人群体中大大方方展露笑颜。夏侯信听一个端着橙汁的女生跟朋友议论，说李新宇直到今天才终于不负“校草”的名声，感叹自己从不知道他笑起来能这么好看。
当然，这事曝光时，全场应该不止陈歆然一个女生黯然神伤，只是因为她正好站在夏侯信视线范围内，他迅速注意到她的失落，而她同桌的男生就一直在她面前扮鬼脸讲笑话，拼尽全力逗她开心。
毕业总是揭穿各种秘密的最佳时机，少年如是想到。
魏安妮为了陪同许小青也出现在酒会现场，因为认识的高年级学生有限，她便寸步不离紧跟纯粹来凑热闹的张秦和吴一，挨个小圈子碰杯打招呼。夏侯信刚跟几位老师喝过一轮，晃晃悠悠往临近的酒桌借饮料，二年级这三人便举着各自的杯子凑了上来。
“阿信，恭喜毕业，这下我终于不用再喊你学长了！”张秦搭上少年的肩头，一旁的吴一鄙视道你就没乖乖喊过几次学长。
“不是说一日为学长，终生为学长吗？”夏侯信一边开玩笑一边拧开大瓶橙汁，四下查看各人杯中的余量，然后往魏安妮杯子里倒了些饮料，女生连忙表示感谢。
“真奇怪啊，怎么说得跟以身相许似地……”吴一大笑，张秦抬手往他脑门来了记闷敲。
“你宅可以，腐就免了吧！”学弟话音刚落，身后有男生请他帮忙取一只正好放在他旁边桌上的空玻璃杯，他照做，转而继续教育吴一道：“不健康的游戏要少打，知道不？”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玩COD？最近老找不到你人。”吴一抱怨着，见学长正要给他添饮料，及时换上礼节性笑容道谢。
“你老说你们是好队友，难得张秦肯静下心来学英语，这时候你就别来扰乱军心了，”魏安妮插嘴道，“老师发的自评卷你都写好了吗？成天惦记着打游戏，看你期末考试怎么办！”
夏侯信听到这番对话，心中不由暗暗一叹，张秦显然还没对众人坦白留学的决定，魏安妮将来某时必然意识到，少年的一切改变与努力都指向早已注定的别离，她应该会为自己这番赞扬倍感无奈。他忽然觉得，某种意义上张秦和自己似乎有那么点像，表面融入群体不动声色，实际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慢慢编织自己的剧情节点。
他没能继续这种自我批判，之前喝了几杯酒，脑子一静下来便有点发昏。吴一和魏安妮正争论英语学习的必要性，不远处传来男生叫两位学弟名字的声音，于是四人的交流圈子一下便只剩他和魏安妮。女生一面喝饮料一面问起学长暑假计划，夏侯信如实道出自己想做的事情太多几乎无从下手的心情，听得魏安妮一脸羡慕。少年想起学妹很快也将步入毕业生行列，于是问她学校什么时候开始补课。
“差不多期末考之后第三个星期吧。”魏安妮答道，夏侯信点头表示和他们这届差不多。
“我现在就怕今后跟大家分到不同的班，我和小青应该不至于被调开，吴一虽然英语差点，其他科目都过得去，只要他正常发挥应该也没问题，可是张秦的话就有点危险。”
“是吗？我之前听说他理科还不错。”
“理科不错只是相对文科而言，差不多刚好处在班里平均分数线上，”少女叹出一口气，“我前两天催他早点开始复习文科，他还吊儿郎当地说不着急。”她没发现学长意味颇深的笑容，自顾自补充了一句“要是文科拿起来他多少还有点机会”。
“那你这段时间得好好督促他，”夏侯信晃了晃匀杯里的果汁，“高三跟老朋友待在一起比较有动力。”
魏安妮点头称是，此时正好过来两个女生拿橙汁，她从学长手中接过饮料瓶转身递给了她们。夏侯信看着她，等对方注意力重新回到二人当前的情景中，又说道：“好好珍惜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分别到来时才不至于后悔。”魏安妮大约以为他是因毕业酒会的气氛有感而发，勾起一个单纯自然的笑容，回答说谢谢学长提醒。少年心里正感慨，猛然听见嘈杂人声里隐约响起一句熟悉的“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他迅速转身抬手挡住声源方向的一记猛扑。
看着这一幕的魏安妮扑哧一声笑出来，杯中的饮料都差点洒出去。袭击落空的赵凌云愣了愣，转而大笑拍了拍好友的后背，感叹这就是战友的默契。
“去你的默契，喝多了就开始撒泼了是不？”夏侯信推开对方的手，满脸嫌弃地说道。
“哎哎，谁撒泼了？我可是带着人民群众交给我的任务过来的。”
“什么任务？”
赵凌云嘿嘿一笑，一把抓过少年端着半杯橙汁的手，往自己手腕上搭了半圈。夏侯信莫名其妙，下意识就想缩回来，不想腕关节却被对方死死扼住动弹不得。
“干嘛啊你？”
“刚刚那边小姑娘说想看我俩喝交杯酒，”赵凌云把自己手里的玻璃杯往好友的方向倾斜，“你行行好，配合一下啦！”
少年这才注意到四周围上来的人眼里都带着意味不明的期待。高一他和赵凌云进入篮球社公开打过几次比赛之后，大概因为二人配合无间，他就不止一次在路上听到女生们讨论无聊的“夏侯信&赵凌云”话题。他起初相当郁闷，甚至听说某班的确发生过不幸“一语成谶”的特例，后来他发现关系好一点的男生之间基本都难逃被强行速配的命运，他也就懒得在意了，特别是赵凌云被撤职导致人气大滑以及好友明恋苏榭一系列事件的发生，那些闲言碎语几乎随之消失殆尽。不料临近毕业关头，早前的好事者们居然不肯死心，想要人为制造这对曾位居二中最令人羡慕“情侣”榜王座的少年们的精彩互动。
夏侯信心说，反正最后一次了，那就陪你们玩票大的。于是他不作反抗，仰头跟赵凌云同时喝掉了对方杯中的饮料。旁观者顿时炸开了锅，吵着拍照录像的，说角度不对没看清楚要求再来一遍的，甚至还有起哄亲一个的，都在两人松手之后化为一片长长的叹息。
此时不知谁拍了拍桌子，大家的注意力一齐转向声源处，夏侯信透过人群间隙看到吴班头爬上一把椅子，招手示意全场安静下来。
“首先我要祝贺你们，成功打完了高考这场漫长而艰难的战役，”中年男人端着一杯酒，“我们在场不少班级，都经历了各种分分合合才最终聚到一起。三年的相处时间不长，但是我相信这三年对在座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不论考得好不好，从现在起，你们就要面临新的人生选择，你们已经不再属于高中这个单纯美丽的校园，以后的生活，再也不是每天随便考考试写写作业就能应付过去的。跟高考不一样，你们的下一场战争将永不停息，你们会面对更多更复杂的问题，我希望你们在气馁的时候也能提醒自己记住老师此时此刻说过的话，虽然外面的世界很残酷，但你们所能获得的东西也将比高中时期多得多，美得多。”
他说到这儿，不少人开始抹眼泪，赵凌云喊了句“吴哥万岁”。班头冲他微笑示意，随后举起了手里的玻璃杯，用他那中气十足的音调朗声说道：“祝你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大展宏图，振翅高飞！”
数百名师生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每个人都是泪眼朦胧。
夏侯信多么希望苏榭也能看到这温暖的一幕，他眨了几下眼睛忍住情绪，埋头假装去找饮料。一旁的赵凌云直接递过来一瓶新开的啤酒，他抬起眼，发现平时经常来往的球友也都聚拢过来。
“不管今后去哪儿，咱们永远都是好哥们儿！”好友红着眼圈向男生们致辞。
“他.妈的好好说话！哭什么哭！又不是永别！”卫东捏了把朋友的肩头，几个人笑着碰杯，眼泪飞进冒泡的酒精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