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晚自习放学，夏侯信被赵凌云连劝带骗地领到一家咖啡馆门口。这家咖啡馆夏侯信此前来过几次，印象中似乎店长还是赵凌云认识的熟人。
“你在这儿等着！”好友转身推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抱出来一只铁皮的曲奇饼包装盒。
“这是干嘛？”少年莫名其妙，被迫从好友手里接过盒子，他看到上面绑了条绕成十字形的银色绸带，中央打了个明显欠缺美感的蝴蝶结。
“我的收藏，你这两天先替我保管一下。”
“什么收藏？”
“你回家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赵凌云神神秘秘地说，“不过可千万别让你爸妈发现，不然我估计你会被揍得连你姓什么都不记得。”
夏侯信啧了一声。
“什么东西啊这么厉害。”他晃了晃铁盒，里面的东西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声音毫无特点，他无法借此判断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他见绸带绑得不严实，就试图用大拇指指尖去撬盒盖想稍微瞄一眼，好友见状挥舞着双手连忙制止他的莽撞行为。
“哎哎哎，回家看回家看！”赵大少爷四下望望，“走吧，咱们别堵在人家店门口。”
“你不是认识店长吗？干嘛还要我保管？”少年小心地把铁盒往自行车的置物筐里放，却发现盒子的长边超过了限定，他只好将它调个方向竖起来搁进筐里。
“说得轻巧，”赵凌云跨上自行车座，提了提单肩的书包，“替别人无凭无据地长时间看管一个盒子，正常人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那你就不考虑考虑我的心情？我现在也很莫名其妙啊。”
“哎，不怕，咱们是战友，你回家打开看看就明白了，记得啊，里面的东西绝不能让外人发现。”
“这么机密？那你还随便放店里？”
“我早上跟店长说这是我送给朋友的礼物，晚自习下课来取，我是不是很机智？”好友说着，确认附近没有行人，说了句走着，猛踩了一下踏板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而去。
尽管心里满是问号，夏侯信仍按照好友的要求，避开父母视线偷偷摸摸将盒子运送回自己房间，确认大人们不会突然开门，他迫不及待拆开绸带，掀起了神秘曲奇盒的铁盖。
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沓杂志和胡乱叠起来的小海报。
如果赵凌云在场，夏侯信几乎想跳起来将他暴打一顿。高中男生私藏起来的不能随便给人看的杂志，无须赘述你也应该了解其中的奥妙。夏侯信强忍住尴尬把盒子翻了个底朝天，发现满满当当竟然全是不良书刊。他重新合上铁盖，盘腿坐在这只烫手山芋前叹出一口气。接下来，他开始发愁如何替好友保管这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虽说爸妈不会随便翻他的东西，但鉴于此前他们偷偷拿走过他藏起来的兄长的遗物，他对自己房间的保密功能产生了怀疑。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盒子推进床下靠墙的位置，心说只有这里最安全了，要是这样都还被发现那他也只能认栽。他简直无法想象，哪天爸妈不小心打开这个潘多拉盒子，等待他的是何种待遇。怒从心头起，他啧了一声，探手去包里摸手机，看到好友不知何时发来一条写着“怎么样”的微信，末尾居然还附上一个得意的表情。
——靠，你就不能提前跟我讲一下啊！
——少年啊，注意可持续发展。
夏侯信看到这一句几乎想砸手机，郑重其事把好友身上每一只细胞都骂了个干净。
——发展毛线啊，你什么时候拿回去？
——看情况吧，我妈上礼拜去香港，不知怎么的认识了一个风水大师，说是这两天想请对方过来捯饬我家房子，等那位大师折腾够了闪人了我再找你要回来。
——你知道吗，高中三年里我无数次考虑要不和你绝交算了，我觉得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
——别啊，帅将军，美将军，小的改天请你吃饭还不成吗？
——外加以后不准喊我“将军”。
——这是为什么？
——你能不能办到就直说吧。
——好好好，行行行，没问题没问题。
少年简直不想搭理这净往自己两肋插刀的朋友，他扭头望了一眼床下的方向，暗自叹气，重新打开挎包准备开始写作业。
他其实完全不是那种秉持禁欲主义的人，个体发生学的基础规律促使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很难控制自我免受荷尔蒙干扰。早在初中生理课上，他周围的同龄人就已经可以堂而皇之指着书本里的***官解剖图讲笑话了，他虽不是这帮愣头青里的一员，但难免会顺着朋友们编造传播的段子胡思乱想，不过也仅仅是点到为止。他对异性身体的好奇，在无数次观览自家书房墙面上张贴出来的男女脏器与骨骼肌肉图之后上升到了比普通男生更高（或者说更成熟）的层面，他完全可以使用近乎专业的医学眼光理性对待。再者，由于医院系统有定期举行的内部交流会，爸妈这种优秀医护人员时不时得上台做报告，闲暇还经常去本地的医护院校指导实践教学，这使得夏侯家拥有相当广泛的专业书籍。几年寒暑假下来，他差不多将这些藏书翻了个遍，尽管大部分主题偏向两位家长专精的外科和心血管学，其中也不乏几本能够满足青春期少年对生理知识的渴求。事物的未知面一旦攻破，其神秘感自然也就消失了。那时计算机课上老有人偷偷点开各种所谓的大尺度页面，围观男生除了他无一不欣喜若狂，当然为了合群他从不表达出心里的不屑。他心说我都能给你们边画边讲解每个人体器官的功能以及工作原理，剖开皮肉，每个人内在的填充物基本大同小异，外表什么样真的没那么重要。
所以，他对于男生之间热衷的“打.飞机”话题也相当无感，一切顺其自然，成长过程中他从不压抑掩饰。只是今天他突然接到赵凌云这么一箱“珍贵藏品”，一方面对好友先斩后奏的行为深感无语，另一方面也莫名有种类似被强行拉入低级笑话俱乐部的愤怒。
礼拜六下午他被女主人指使到医院去给她运送遗忘在家里的便当盒，考虑到作业和复习任务已经告一段落，完成任务之后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市中心漫无目的瞎逛，感受了一把闲适的生活气息。他想起好久没有去检查漫画游戏的更新情况，便晃晃悠悠走进了市内最大的书店。
他乘电梯直上漫画区所在的二楼，经过原版外文书架时无意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微微一笑，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
“学长？”转过脸的少年发现是他，一时说不出惊喜还是诧异，在他看来那神色居然有些复杂，他暂时不去计较，问着“今天不用陪你妹妹吗”，视线却落到对方手里书名上，他疑惑地嗯了一声，喃喃道：“SAT？SpecialAssaultTeam？”
他所说的SAT指游戏里出现过的特殊急袭部队，隶属警方的分支机构。
“她今天跟学校话剧社排练节目，我待会儿接她去看电影，”张秦以一个无比自然的动作将书本塞回架子上，“你有空吗？咱们一起呗？”
夏侯信明显感觉学弟不希望自己注意到更多关于那本书的细节，于是顺应对方心愿地装作没看见，继续表面上的话题：“我可不想当你俩的电灯泡啊。”他一边说还一边老成地摇了摇头。
张秦笑了。
“你来买教参？”
“不，我只是来看看漫画有没有更新，”夏侯信说，“你几点去接臻臻？”
学弟看了一眼手表，说原定计划是半小时后联系。
“那行，咱们可以稍微聊会儿。”少年用眼神往漫画区的方向示意，张秦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二人便一齐转移阵地。
“你们班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张秦问。
“毕业班哪儿来那么多好玩的事，”男生叹气，随即又开玩笑道，“不过李新宇跟赵凌云基本和好了，这算不算有趣的事？”
“真的？是因为上次赵凌云学长送李新宇学长去医务室吗？”
“必须得感谢那件事，李新宇这块大冰山总算开窍了。”
“哈哈，学长有时候看起来的确很冷，不过总体来说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说实话我从不觉得他挺好相处，”夏侯信苦笑，“应该只是因为你跟谁都谈得来所以才会这么认为。”
张秦笑了，而后指着书架旁边的小展板广告问学长看不看这个系列。
“老了，这种题材我已经接受不了了，”夏侯信转而从架子上拿起一本漫画，“我比较喜欢这个系列。”学弟凑上前，点头表示自己也看，还评价了一番他中意的角色。两人讨论了一阵剧情，便各自浏览起书架上的其他漫画。
“我最近在琢磨一件事。”夏侯信说道。
张秦侧过脸问他什么事。
“我知道家里有两个小孩的话，爸妈很难避免不偏袒一方，”少年抽出一本书，快速翻了几页，紧接着又将其塞回原位，“就算他们告诉你，你和兄弟姐妹对他们来说同样重要，你仍然可以从生活的各个细节体会到这种不公。”
旁边的人没有吱声。
“现在想想，我哥当时也许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喜欢我吧，毕竟我的到来改变了家里原有的重力结构，”他转向学弟，“我哥和你的情况挺像的，都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我说的那种感觉？”
“其实不太一样吧，”张秦想了想，“你跟你哥相差多少岁？”
“差不多七岁吧。”
“我和臻臻年纪相近，算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我没有经历过那种从关注中心被推到边缘的感觉。”
夏侯信噢了一声。
“至于你说的偏心，我觉得无所谓啊，”张秦将手里的书放回旁边的展览架上，“我巴不得爸妈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样我就自由了。”
听者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虽然臻臻总爱给我添麻烦，老提些任性的要求，但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疼她谁来疼她？”学弟继续说，“所以我觉得，你哥应该也和我想法差不多，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关心你，只不过遗憾的是最后他没能处理好自身的矛盾。”
对方所说的夏侯信当然明白，他读了那么多次兄长的日记，他知道兄长从未憎恨过哪怕一点自己的存在。他故意挑起这个话题，小部分原因是为了间接试探张秦的想法，他曾和赵凌云议论过张家父母偏心的问题，今天得到当事人委婉的回复，他莫名有一种想在赵凌云面前炫耀“看，我说对了吧”的获胜感。
不过更重要的理由还在后面。
“我哥要是有你这么乐观就好了，感觉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你的好心情。”他赞叹道。
学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笑，就连这个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所以那天魏安妮跟我说，你这学期变化很大，我还挺在意的。”他适时抛出主题。
张秦眨了眨眼，似乎明白过来对方开启之前那个话头的真实用意。
“是她想太多。”
可不能就让你随便敷衍过去。
“我不知道你从李萧然的事情中恢复了多少，我之前也没跟你好好聊过，我现在问你，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少年一脸诚恳，“你放心告诉我就行，咱们是好队友，有问题一起分担解决。”
不远处走过来四五个学生模样的男生，一路激烈讨论着某本人气漫画的最新进展。夏侯信瞥了一眼陌生人，正思索如何避人耳目，意外发现张秦已经挪到最近的休息区用眼神招呼他过去。两人在安静的角落面对面坐下，初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铺满了皮质沙发的大半部分，空气都变得暖洋洋的。
“为什么问我这个？其实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吧？我是那种很容易接受现实的人，”张秦双手插进连帽运动衫的衣兜，“非要问我现在怎么想的话，我只能说我真的什么都没想，我从来不把已经发生的事长时间挂在心上。”
“没错，我相信你，突然问你这件事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的推测。”
“安妮感觉到的我的变化和李萧然没有关系，是这个推测吗？”
少年点头，凝视对面的男生抿了抿嘴，做出一个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
在与魏安妮闲聊的当天，他第一反应也是此事可能涉及寒假里不辞而别的那个人，不过这个观点经女生口头表达出来后又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事情真的因为李萧然吗？过年期间他不是没见过张秦，那时他就有种感觉，学弟肯定能从突变中恢复过来，毕竟对方不像他，戚戚然甩不干净脑子里的杂念。正如张秦自己所说，他是那种容易接受现实的类型，夏侯信通过这么长时间相处也大致摸清了他的特点，要比谁更痛快地活在当下，朋友之中恐怕没有谁能超过张秦。
“我好像有点多管闲事，不过我还是希望竭尽全力帮助你，如果你需要的话。”夏侯信说。
“我明白，等我扛不住的时候一定找你商量。”男生将嘴角往外勾起一些弧度，终于给淡然的笑容添上些积极的色彩。
少年知道学弟愿意说到这份上，其实已经对他表现了最大程度的信任，他不应该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于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随时都有空。接下来他们絮絮叨叨说了些琐事，直到张绮臻一通电话打过来，这才中断了两人气氛融洽的闲聊。张秦起身把挎包带子绕过脑袋挂到另一边肩膀上，整理着帽子同时询问学长：“你真不去吗？臻臻会超开心的。”
“你们平时各自上学，周末应该多享受一下相处的机会，毕竟明年高考之后你就很难像这样随时跟她见面了。”
“可是等你今年考完我也很难再见到你了，”张秦说，“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跟我们一起去玩呗。”
少年一愣，没料到学弟也会有离别心，最近一次还是苏榭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上一届高三里有他不少朋友，无一例外在进入大学后集体失去联系。他偶尔能看到他们发朋友圈，感叹新生活的乐趣或无奈，互相却极少再如以往聊天。他心下一凛，收起了自己的客套，转而承认学弟说的有道理，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我要补充一点，按照过去的经验臻臻肯定会顺便带上她那帮小闺蜜，我可不想一个人对付过度活泼的初中生小姑娘，你正好帮我挡一挡。”
“抱歉，我突然不想去了。”
“哈哈现在说这个太迟了，你已经答应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