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不喝酒的人,一顿饭仍吃到了晚上九点,离席时,为我们加过高汤的服务员明显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李新宇第二天要上班,开车将我们送到学校门口便直接调头离开了。我带着王念知散了会儿步,然后返回自己的出租屋。
在等待借宿人洗漱的时间里,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沙发,又拿出座椅靠垫和提前买好的毛毯,如此一来,这里也终于像个睡觉的地方了。屋子很小,完全没有打地铺的剩余空间,只好勉强学长在沙发上将就将就了。做完准备,我点上一根烟,在茶几旁边的地板上坐下,脑中回顾此前与朋友们谈论的事件。
若要高中的我评价赵凌云这个人,我大概会使用外向开朗活泼好动这类词,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比起其他人,我在他面前更放松,可以毫不介意地跟他打闹开玩笑,即便偶尔爆粗口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他从不往心里去。他那种没心没肺的乐观性格令人羡慕,和同样外向的张秦——我的另一位好友——不同。张秦有着更加内敛的真实自我,而赵凌云心直口快,乍一看似乎是藏不住秘密的人。在溺水事故发生那天他曾表示有话要告诉我,不料他暗藏起来未能说出口的话却成为他留给我的最大谜题,我一度以为他打算就苏榭的问题跟我摊牌,现在我跳出当事人这个圈子回头再看,我又感觉他应该并没有这个打算,毕竟当年我和苏榭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唯一知情的钟宁也非常给力地协助了我们,连她时任男友卫东都是直到三年前我跟苏榭分手才知道我们的关系。赵凌云虽然聪明,却不至于看透这么多人都没能看透的真相。
想到曾对好友有所隐瞒,我不禁自责,随即感觉去年的消极状态好像又要回来了,连忙转移注意力考虑其他问题。这种生硬的转换方式显然不起作用,思维像是一条弹簧,我越往外掰,它想要回归原位的力道就越大。我猛吸一口烟,希望借助尼古丁麻醉神经以平息胡思乱想。这并不是处理问题的正确方法,去年接受治疗时医生婉转与我提及控制吸烟频率,我只能敷衍答应下来,事实上我烟瘾不算大,不过一旦我在现实中受挫进而逃避面对时总是依赖香烟,医生想纠正的主要是我的消极应对态度,而不是作为表现方式的某些特定习惯。关于这一点,同样身为烟民的王念知表示赞同,他叮嘱我必须摆正对待吸烟的态度,不能依靠这种无法解决实际问题的情绪排遣方式。适当的尼古丁摄入的确有利于神经系统产生自信感,要想建立真正强大的内心还得依赖生命本能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多数情况下治疗心理疾病不单需要生物化学途径,重点更在于帮助患者重建正确的认知模式,这才是最实用彻底的解决方案。
我一面心虚地抽着第三根烟,一面尽量无视脑中杂乱无章的念头,视线飘忽不定,最后落在茶几中央的收纳木盒上。盒子里几乎没什么贵重物品,唯一吸引我注意力的只有赵凌云的佛珠。我想起他曾在私人博客中提到,这十八颗佛珠似乎代表某种特殊意义,赠予他佛珠的大师叮嘱他如果绳断一定要回庙里重新结缘,否则他将无法逢凶化吉,结果初中时绳子果然断开,我那不信邪的好友也够心宽,当真就没回去。我虽然尊重宗教文化,但本身不太相信这些东西。我回味着赵凌云博客里的描述,目光一直停留在佛珠上,暗想这些看起来就很普通的珠子到底有多大能耐,正琢磨着,我猛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
亡友说十八颗佛珠,眼下这串实物却只有十七颗。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弄错了,拿起手串仔仔细细又数了两遍,没错,的确只有十七颗。我第一反应是被我弄丢了,心中正涌上强烈的愧疚,但转念一想,这串佛珠自我从赵家要来以后就一直保存得很好,怎么会无缘无故少了一颗。我莫名其妙,起身从书架上找出博客文章的复印件对照。确认过原物的确有十八颗佛珠,我思索了一阵,然后意识到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原因极有可能是由于赵凌云在初中那年弄丢了一颗,他当时被同班同学刺伤,根据日志记载,串联佛珠的绳子断过一次,还是不知名的好心人替他捡回了四散掉落的珠子,他没心情回庙里找大师帮忙,他母亲只好用绳子自行将其修复。也许当初送还到赵家手上的就只有十七颗佛珠,不过没能引起当事人的注意。
我反复琢磨,愈发感觉事情应该就是自己推测的那样,初中那次事件以后赵凌云一直佩戴的佛珠便只有十七颗。我心中腾起异样的感觉,难道真是因为打破了大师定下的规矩,这位少年才英年早夭?
真是令人不知如何感慨的巧合。
刚要点第五根烟,我听见身后的浴室门打开,这声响动顷刻间将我从茫然错乱中拉回现实。我下意识扭头去看,就见王念知正从一片雾气缭绕中出来。他头发湿漉漉的,脖子上搭着条蓝纹毛巾,他见我看着他,咧嘴一笑,说:“这种天气洗个热水澡太舒服了,谢谢你收留我。”
“不用道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继续操作打火机的动作,“我把沙发收拾出来了,这几天委屈你将就一下了。”
听我这么说,他似乎才注意到沙发上的毛毯和充当临时枕头的座椅靠垫。
“噢,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他用毛巾擦了把脸,笑着往我这边走来。
“别讲客套话行吗?”我挑起半边眉毛,“你回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差不多就是各种聚会吧,明天再跟其他人联系,噢,得先弄个国内的电话号码,”他揉着鼻子,目光落在烟灰缸上,“烟瘾这么大?”
“不是,屋里憋得慌。”
“憋得慌一般不都开窗吗?哪儿有抽烟的道理,”他笑了,“哲学家,琢磨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瞎想想,你需要吹风机吗?”
“你还有吹风机?”
“朋友的,上次过来借宿忘在这儿了,一直没要回去。”我说着站起身,凭记忆拉开柜子抽屉翻找起来。
“你那朋友——是女孩子吧?”
我一扭头,就见王念知一脸准备听八卦的表情,我内心无语,偏偏那吹风机又是小巧可爱的粉色,我递给学长时都感觉自己的脸要被盯穿了。对方接过去并没有马上使用,注意力在屋内的陈设之间游走,似乎终于有闲心静下来观察这个临时住所。我想起十七颗佛珠的事,就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并翻出赵凌云的原文记录指给他看。他起初也显得有些疑惑,但很快便释然了。
“这就是个巧合而已。”他下结论说道。
“我不太信这个,不过想想整件事情还是有点不舒服,好像老天一直在开玩笑捉弄人一样,”我无奈地撇了撇嘴,“以前和赵凌云去游泳,我就注意到他胸口有一道疤,他非要说是胎记,现在我明白,那是他相当不愿意回忆起的一段经历,为了敷衍我才一本正经胡编乱造。”
王念知微微一笑,没有立即跟进话题,而是问我要了一支烟。
“我那时候如果追问几句,他可能就直接告诉我真相了,省得现在才知情的我无比后悔。”
“为什么后悔?”
“没能好好珍惜他这个朋友。”
“这大概就是生命有意思的地方吧,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王念知终于点上烟,“你朋友经过创伤之后还能恢复到你描述中的那种最佳状态,我接触的同类案例里,当事人不花个几年时间是做不到的,真可惜没机会早点认识你们。”
“说什么都离不开本专业啊,真想像你一样依靠理性分析解决生活事件。”
“我并不理性(他无视我表示反对的摇头),现在我们讨论的事情与我并没有直接联系,所以我才可以保持冷静,如果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的反应必然和现在不一样,人毕竟没法完全脱离自身情感控制。”
我表示赞同,很多时候我劝别人可以有一整套完美说辞,一旦麻烦摊到自己头上却又不知所措。我想起曾经看过一篇学术报告,其研究主旨在于观察人们在道德问题方面作出的评价与实际行为之间距离有多远,实验进行了两次,一次以填写问卷的形式收集被试对于“你愿意给贫穷的人多少钱”这个问题的回答,另一次则是研究人员将问题现实化为特定可控的情境,观察被试实际给出了多少钱,结果当然是被试在涉及实际行动的条件下表现得更加吝啬。我很喜欢以前读过的一句话,“思想上的巨人,行为上的矮子”,它描述的大约就是类似的情况。稍微发散一下思维,解决别人的问题说起来头头是道,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困难重重,这种现象应该也不难理解。
我瞎琢磨着,听见王念知感叹了一句“重生的感觉一定很好”,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没错,我现在也有这种感觉。”我说着,沙发上的学长不由笑起来。
赵凌云初中时代的遭遇一度将他逼入绝境,但他最终抬头面对现实,成长为令人羡慕——至少令我羡慕的开朗少年。至于赵家父母,他们从失去爱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将剩余的热情和耐心投资于公益事业,甚至给予那个曾给孩子造成伤害的人以最大限度的宽容——他们答应了对方借钱的请求。这一举动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我将事情转述给母亲,她也相当佩服赵家人的豁达心态。赵凌云父亲向我解释说,过去已成为事实,跟那些无法挽回的损失持续纠缠只会影响下一步投资。
不得不承认,这种思考方式真符合他生意人的身份。
而那个出狱的人,我也衷心希望他从今往后好好经营来之不易的第二人生,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返回出发点重新来过。
“王念知,明天叫点人打游戏吧。”
“直接去网吧包夜怎么样?——说起来,你们这代人肯定没怎么体验过在网吧打游戏的感觉吧?”
“我还真没怎么去过网吧,因为我一般都在电脑以外的其他平台上打游戏。”
“真可惜啊,你应该尝试一下和一大帮朋友通宵镇守网吧,那种氛围简直终生难忘。”
“是吗?”
“我上中学那会儿男生之间曾经盛传一句话,不知你有没有听过。”
“什么话?”
“网吧五连座,从来没赢过。”
我笑起来,摁灭手中燃烧殆尽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