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拜见燕王殿下。”
李敜望着面前躬身下拜的一众王公,心里紧张到了极点。他的几位兄弟对这种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但他却是头回面对。
他甚至感到有些眩晕,这大约只是梦境吧,我只是广阳殿内一个无人问津的不祥之人而已。
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这才是我应有的宿命。我是大夏至尊的嫡亲皇子、当今燕王殿下,生来就是要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的。
“众卿有礼。”李敜按照杨错教的礼节回拜诸位王公。夏朝臣公世族素得皇家敬重,只须对帝后行跪礼,对亲王乃至太子都是行拜礼即可,李敜开始想象着这些人……不,还有那些更具威势的人……李效、李放、高宁、高沣跪在自己脚下山呼万岁的情景,我一定会走到那一天的。
潘宣此时才有机会抬头看李敜的模样,果然就是那日少年,幸亏当时英明神武地认了怂,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臣洛阳太守郭追,拜见殿下。”这时,郭追出列介绍自己,随后开始向燕王引荐在场王公。
“郭太守。”李敜照样回拜,据杨错说要与他这样一一对拜的大约有十数人,他有点想哭。
“臣……臣信阳王李全臻拜见殿下。”
李敜一时没了反应,他的目光完全被那位光彩照人的沐雨公子吸引了。他从未见过那大名鼎鼎的表弟,但还是在众王公里一眼认出了他。那人神情内敛,气场张扬,清贵之气溢于言表,傲然之心昭而不宣,与他那蜚声朝野的父亲和威震天下的兄长相貌虽也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李敜以为这是他见过的最有台型的同辈少年了,自己比起来简直像是给长安西市卖臭豆腐的老板打工的小厮。李敜不知道的是,在他一辈的王孙公子中还真有比高浚气势更凶猛的存在,只不过那人在他面前总以逗比的形象出现。
“殿下。”站在李敜身旁伺候的杨错见他呆住了,便轻轻推了一下,才让他回过神来。
“信阳王兄。”
李敜一看,只见所谓的信阳王、李崇元正版嫡孙是个身形短胖神情痴愚的小个子,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嘴上留着可笑的八字胡,似乎还有些许口吃。他不经意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宗室里有此人垫底,自己总归不算十分丢脸。
信阳王显然是察觉到了燕王殿下的鄙夷之情,脸上也流露出厌恶的神色,郭追见状赶紧把李敜往下一位要介绍的人物那引。
燕王一看,那正是潘宣。于是突发奇想折回身来,特意又与信阳王说了一句:“皇后特别让我转告,潘太嫔在宫中甚好,王兄不必记挂。”
“谢…谢……谢……殿…殿下与……娘娘……恩典。”信阳王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额头冒出了冷汗,说话更加结巴。一旁的潘宣随时面无异色,但内心情绪起伏,不知道燕王此时提起他那苦命姑母是何用意,竟还非要将皇后娘娘牵进来。
这潘太嫔在本朝可说是一个敏感人物。话说夏国那有神将之称的潘逸的正室只生长女潘念君、次女潘雩君、幼子郑国公潘恕三个孩儿。前文已提过念君小姐嫁与高衍,乃高宁、高容之母;这二小姐雩君则是楚王李崇元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子,后来又顺理成章当上太子妃,眼看就要母仪天下之时突然杀出个叶钊(李昭延的老娘)把正妻的头衔夺了去不止,还害她失宠于崇元被贬为侍女。一向心高气傲的雩君小姐自是满腔怨恨,据说曾数次试图谋害叶钊不果,几乎要被崇元怒杀,幸亏姐姐念君求情才保下性命。后来,雩君所生的三皇子郁王李赟诅咒太子昭延事败被崇元赐死,她便神智错乱,从此苟活于冷宫之中。
昭延登基以后,贵为皇后的高容看姨母身世可怜,为她求得个太嫔地位,又恢复了她孙子李全臻的郡王位份,还将她一同迁往长安新宫以便照顾。李敜和她曾同为后宫苦命之人,确实有过些许交集,所以才一时兴起在她孙儿面前提起他来。这潘太嫔虽说甚得皇后照顾,可是先有她谋害叶皇后之疑,后有其子诅咒当今天子之实,圣上眼中必对她厌恶至极,所以朝中上下无人不忌讳提及这号人物,就连至亲的潘老国公都很少敢说起这个姐姐。
“臣靖远候潘宣拜见殿下。”潘宣见情况僵持,就连郭追也定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自己亲自站出队列,把众人从这尴尬的场景中抓出。
“拜见舅父。”李敜明白点到为止的道理,潘宣给了个梯子,自然顺势从僵局中爬出来。潘宣是高容的表兄,仔细算来只是李敜的表舅,但杨错交代过为了表示皇家的平易近人,可以去掉那个表字直称舅父。此时燕王并没有提尚葵之时,潘宣也默契当做没发生过那是,两人简单对拜便略了过去。
下面,便是与沐雨公子的正式相见了。
“表兄。”高浚一无爵位二无官职,以外戚的身份来此,于是便用亲戚称呼与李敜招呼。
“闻名不如见面。”李敜本觉着自己纵有这亲王之尊,沐雨公子也是高不可攀,但突然想到这人大约真的是要掉入李重安的魔掌之中,竟一时没有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高浚皱了皱眉头,心想李敜这副表情,必是那李放风透露了什么糗事毁了他翩翩沐雨公子的形象。哼,要不是上次斗琴输给他,才不一大早来此喝西北风。
好不容易终于认识完翟用、谢了等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接下来要先入洛阳宫向姑姑长宁公主请安。李敜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淫邪的想法,这沐雨公子一个男儿都生得如此俊美,他那孪生姐姐高澋岂不是天上尤物?若一会儿能与她相见,那今天的各种操劳大约便能得到慰藉了。
没想高浚一句话就击碎了李敜的美梦,他道母亲这几日偶感风寒,晨早甚少起身,所以他们直接赴早宴便是,长公主晚上再于洛阳宫与燕王相聚。燕王败了兴致,只能悻悻地摔众卿赴上阳宫早宴。
这公主不在,李敜便按杨错所说,自己先入座主席,然后让高浚入坐主席右侧。那杨错本来建议右侧让与身为长辈的靖远候潘宣坐,但安排高浚坐亦无伤大雅。可当那信阳王准备往主席左侧坐下时,却被李敜一声喝住。
“这左席,还是高校尉坐吧。”
这句话几乎要让全场哗然。潘宣、郭追这样的官场老手完全想不通燕王想干嘛,杨错、谢了这些素来注重阶级之念的人更是瞠目结舌。他们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堂堂的郡王居然要给区区校尉让座。直到燕王再次让高澄入坐,他们才确认如此荒唐的事情确实是发生了。
“殿下,这不合适吧?”当事人高澄最先出声反对,对于自己突然变成新阴谋的工具,他感到十分震惊。
“殿下,左席应该信阳王坐才对。”杨错已经看出燕王分明是在凭空制造矛盾,但仍在一旁小声提点,希望他能见好就收。要知道高澄虽说是高家子弟,但只是旁支末系算不得贵重,别说压过这信阳王,就连排在高家二公子前面坐左席都不合适。
李敜故意轻蔑地哼了一声,让全场仿佛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不是不想与这乱臣贼子同席而坐的意思。他在第一次听说信阳王这号人物之时便已决定向他砍下洛阳的第一刀,伤害皇后在乎的人,就等于伤害皇后本人。
“这……”杨错彻底没了主意,他从未见过敢如此明目张胆挑战礼制的主子,就连那张狂的晋王殿下也不至于这样妄为。他本想提议那便让靖远候坐快速结束此局面,但怕又把火引到候爷身上,只好缄口不言。
信阳王此时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但却没有勇气反击燕王,只是尴尬万分站在群臣与主席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堂下潘宣、郭追亦不敢说话。潘宣是信阳王的长辈,若是要越过他坐左席也有些道理,但此事只能姓李的提,否则有僭越之嫌。那郭追一个毫不沾亲带故的外臣,还顶个梁国遗臣身份,更不敢对这类事言语。
两人偷偷望向已经入座的沐雨公子,寄望他能出面化解这僵持的局面。只见他正云淡风轻地先行品起茶来,好像没看到眼前发生的事情。
李敜蔑视地看着眼前沉默的众臣,谁敢出头反对便是自己的下一个敌人。他感谢高浚的沉默,使整件事看起来就像——他,李敜——高容的儿子,测试洛阳王公对高氏的服从度一般。
“老朽来迟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位满头白发的长者缓缓走入殿内。靖远候潘宣和潘大公子立即上去迎接,满殿沉默的王公都松了一口气。
“殿下,这位便是郑国公。”杨错小声与李敜交代,“您也该上前迎接,请他老人家入坐主席。”
这是什么人弄来的劫材,他望了一眼背后若无其事的高浚,是他。
两人目光相接,高浚只是微微一笑,向这长安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在洛阳搞事情并不简单。
李敜知道自己再怎么张狂,也不好与老国公为难,太早碰了这种人物是随时要被打回原形的。
只得听杨错所言,笑面盈盈地上去以一个孙辈的姿态行礼:“拜见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