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戊走后,青晏连梳洗都懒得,换好衣服即刻睡了。许是金戊太像绍越了,在不经意之中触碰到了青晏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于是,青晏在夜里反复做有关于绍越的梦。而一梦醒来,已是天明。
青晏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挂钟,现在是八点钟。她方要起床洗漱,恰听见门锁开合的声音,还在心里揣度是谁,却见是弄香进来。弄香见青晏作起床的姿势,赶紧上来扶。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呀!一个人在这边住也不喊弄香来陪。哎呀,身上发这么多汗,是不是病了。”
青晏笑一笑讲:
“我不碍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住的?又是怎么来的?”
弄香答道:
“是段先生早晨接我来的。不过小姐,他怎么会有咱们家里的钥匙?”
青晏想一想应道:
“嗷,大约是昨天他顺手拿去的。那他人呢?”
“他说在外头等着您。不过昨儿您没回去可乱套了!后半夜里有当兵的来搜过,不晓得要找什么人,阵仗可大了,咱们那屋里都给翻得乱七八糟的。啊,对了!胡团长昨夜里也派人送了东西来,是盆万年青。罗扇让人搬到楼顶上去了,和红绣先前养的那盆放在一起。”
弄香絮絮叨叨讲了好多,青晏就兀自穿了衣服。
“弄香,你去请段先生进来,我腿脚不方便。待一会送走段先生,你去请个大夫来这边,给我看一看。”
弄香听完再一看,陡然提高了嗓门:
“小姐!您的脚是怎么了呀!段先生可不就是个大夫,我这就去请他给您看看。”
待青晏想拦住她,弄香已经咋咋呼呼地跑出门去了。她只能无奈地摇一摇头,想:弄香到底是个孩子,她还不懂人情世故,不懂亏欠的总是要还的。
一会儿弄香就领了段虞北进来,手里还提了他的药箱子。
“你起来干什么,赶紧躺下!”
青晏看段虞北像有些生气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莫名,但到底顺从听话地躺下了。而段虞北很仔细地给她瞧了脚上的伤。他手上稍微用劲,青晏就疼得倒抽冷气,又怕他觉得厌烦,就生生地把那痛呼咽回了肚子里。段虞北发觉了,嘴上便嗔怪几句,
“这么倔是干什么?其实你可以哭的。”
但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到底放轻了。
“你昨天夜里是不是偷着在家跳舞了?”
“啊?”
青晏听不出段虞北话里的揶揄,显得有些错愕。
“我是说你昨天夜里干什么去了?竟然比之前肿得更厉害!我走的时候明明替你稍作处理了。”
青晏不欲提及昨夜的少年,便应道:
“没做什么,段先生。不过就是夜里起来喝水又摔了一跤罢了。”
段虞北皱皱眉头但没再追问,顾自从药箱里取了个釉青色的瓷盅来递给弄香。
“我虽然学的是西洋医术,却觉得治跌打损伤,还是老祖宗的方子好。等会我还有要紧事,这就走了。”
青晏听他要走,心里有些失落又觉得轻松,欲起身去送,却让段虞北摁回了床上。
“你就躺着休息吧。有事情一定记得喊人,不要再自己逞强了。”
“那段先生一路平安,我失礼了。弄香,你代我送一下段先生。”
段虞北收拾好东西,摆摆手,便阔步走了。弄香也出去送他,屋里一下子静下来。青晏想想昨夜从胡公馆到永业大楼的经历,仿佛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唉…”
她疲累地喟叹了一声,从枕头底下摸出红绣的项坠子端详一番。这是一只有机关的项坠子,它可以从中间打开,嵌入一张相片,而一旦咬合就很难再取出来了。
青晏打开来看,里面赫然放的是吴克明的相片,只不过有被人撬动的痕迹,因此相片上吴克明的脸都是皱巴巴的。青晏顿时觉得诧异,红绣分明对吴克明最是爱惜……
“小姐,我送段先生走了。”
“嗷,弄香,来的正好。替我把妆台上的钗子拿来,然后出去街头的摊上给我买份豆浆和油条,我有点饿了。嗷,还有我看这清明虽然过了,青团倒还是时候。抽屉里有钱,你多拿两个,去买点儿,回去了好分给你那几个小姐妹吃。”
弄香还是孩子气,听青晏这样讲,便喜不自胜。
“诶,小姐,知道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让我再歇歇,今天晚上就回去住。你快去快回。”
待弄香走了,青晏便开始用钗子撬那项坠,她深信这照片背后肯定有些什么,单凭女人的直觉。
小东西做得精巧,让人恨得牙痒痒,青晏足足撬了一刻钟,费了一身的力气才得逞。取出来里面的相片,背过来一看果然写了行小字。
“愿为君死,但难舍家。”
青晏的眼泪登时袭了上来。果然,红绣是为情所死,但她爱的,却不是胡增泰。
弄香回来时见青晏一个人呆怔地坐着,却是哭过的样子。青晏从不在她跟前哭,因此,她顿时有些慌了。
“小姐,这是怎么了呀!我出去这会儿谁来了吗?”
青晏低低地出声,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弄香,红绣是苏州人吧。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
弄香有些错愕,但仍应道:
“我不晓得。但小南国里有个做粗事的陈麻子跟她是本家兄弟。红绣的尸首就是他卷去埋了的。”
青晏道:
“那你现在回去请他来,我有事情托付他。”
弄香霎时就不乐意了,
“小姐,您有什么吩咐的,让我去说就行!陈麻子这人贪财好色,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他脏了您的眼睛。再说了,您是不是又想管红绣的事情?我跟您说……”
青晏打断她,讲道:
“弄香,我自己心里有数!再说,难道我是什么干净清白的人吗?去吧,别多说了。方才的钱要是有多,你就叫个车子去,不够了再从抽屉里拿。从家里回去还要走老远的路。”
弄香气得跺跺脚,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但午饭的时候,她还是请了陈麻子过来。
陈麻子果然是个形象猥琐,个子矮小得几乎比青晏高不了多少的男人。青晏在客厅里见到他,跟在怒气冲冲的弄香背后,动作畏畏缩缩的。
“青晏小姐好,我就是陈麻子。听说您请我,我就赶快过来了。刚下工,水都还没来得及喝……”
陈麻子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青晏,垂涎的神色甚至比胡增泰表示得更加明显。
“嗷,我是有事请你来。听说你和红绣是本家兄弟,可是真的?”
“回小姐的话,自然是真的。我爹是她那病秧子爹的堂哥,也算是本家了。”
青晏强忍住心里的反感,才继续和陈麻子把话说下去。
“那红绣家里可是还有老母亲和一双弟妹?”
陈麻子见青晏和善,打量的眼神更放肆起来。
“对,她老母亲哭瞎了眼睛,全靠妹妹料理家事。弟弟呢,在县城里上学,成绩倒听说是顶好的。”
“既然你对她家这样了解,想必和家人也是相熟的。我有一事托付给你。”
陈麻子应道:
“小姐请讲。”
“我想请你回家走一趟,替我接红绣的家里人来上海。往返的路费等都由我出。另外,也会给您一些酬劳。”
陈麻子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轮,笑了起来。不笑不打紧,一笑则显得面目更加丑陋。
“青晏小姐,我可以替您走一趟,但我不想要您的钱。而我陈麻子呢,也有一事相求。”
青晏蹙了眉头,但仍是好声好气地应道:
“请说。”
陈麻子此时却不复开始那样卑躬屈膝,直接在青晏对面的软椅上坐了,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青晏小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事情,我肯定也不敢指望您跟我睡一觉。”
说完这粗鄙的、不堪入耳的话,陈麻子还自以为幽默地大笑起来,看得青晏一阵反胃,却不得说出来。
“但我知道,您的舞票也是千金难求。即使我买得起,小南国也不会卖给我。我就想跟您跳支舞,就今天。”
青晏想了想,站起来,然后在陈麻子面前撩起了一点点旗袍的下摆,看得陈麻子眼珠子都要脱出了眼眶。青晏即刻放下衣摆,笑道:
“陈先生,您也看见了,我这脚今天也不方便跳舞,但我的事情却不好拖。这样,等你回来我再同你跳舞。您也知道的,我是说一不二的人。晚上我就吩咐下去,给您留半天的时间。”
陈麻子仔细地在心里合计了又合计,一支舞的时间和半天的时间,显然后者更划算。
“行。那我明天就和头儿请假回去,这路费……”
“弄香,把让你准备的那个袋子拿来给陈先生。”
弄香不大情愿地把那个袋子扔进陈麻子怀里。
“陈先生,这里是三十块钱,不够的部分等人到了我再补上。今天我身体不适,就不送了。弄香,你送他出去。”
青晏交代完就站起来回卧室去了,再没回头看一眼。陈麻子有点失落,但攥着手里的钱随即又觉得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