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晏方送走段虞北,边解了两颗扣子,拆下发髻,预备脱衣服洗澡。正这时却忽然响起拍门声,猛烈地,一下接一下。她起先以为是段虞北落了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在自己家里,一刻不好耽误。于是连忙随意地搭了扣子,拖着伤腿就赶去开门。
但甫一开门,却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青晏倏然一惊,便立即要关上门,但那男人却更加眼疾手快地撑住了那扇门,继而闪身进来还顺手带上了门。青晏心里直想:
“坏了,这是要遭匪了!”
然后头脑便陷入了一片空白。
“小姐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来人急切地解释,欲给自己开罪。然而并不等他说完,楼下就躁动起来,听声音像是有一大群人拥进楼里来。那人转过去往门的方向看上一眼,再回头来时眼里俱是恳切和焦急。
“小姐,我真不是坏人。”
他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又反复了几次,但提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来。青晏则慢慢找回了自己言语的能力,故作镇静地讲:
“我信不了你。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大声叫嚷?当然,我想我会死。但外头的人是来寻你的吧?你也别想活着出去。所以你最好现在就自己出去,这条走廊的尽头还有一条楼梯,人迹罕至,你大可以逃走。”
那群人拍门和叫嚷的声响是越来越近了,男人听完青晏的话却沉默了一下子。尔后,他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来。青晏在那一刻几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接下来——男人却把手枪塞到了她手里。
“这是我的枪,给你。你看,我真的不会对你做什么。”
青晏把手里的枪紧了紧,莫名地有了点信任和勇气,尽管她忘了自己并不会用枪。而再看向他的脸时,也莫名地看出了点真诚来。
“当真?”
男人在她的眼前摊开手以示无辜。
“当真,这是唯一的一把枪。”
青晏低头想了一想,大约有两分钟,然后讲道:
“你快一些同我进来。”
青晏的卧室里摆了一张老式的雕花大床,床的一角挨着一处靠窗的墙根放。床底下层层地堆着几个大木箱子,装的尽是些好久不穿的旧衣服。
“你快些把那几个箱子拖出来,然后钻进去。当心别弄出声响!”
男人迅速地照着做了,青晏将手枪塞到男人怀里,又将箱子推回到床底下去,替那男人遮掩。罢了又觉得不够妥帖,爬上高脚的凳子将衣柜顶上的两个木箱子连同出远门用的小皮箱都拿了下来,一股脑塞到了床底下去。方做完手上的事情,敲门的声音就响起来了。青晏复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把手握紧再松开,然后走到门口去开了门。
门口果然站了一大群兵,见青晏来开门,纷纷把眼睛瞪圆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青晏腼腆地笑一笑,讲道:
“几位官爷,三更半夜的,你看我这都预备睡了,是怎么了吗?”
见她笑,几个当兵的就立时就找不着北了,只一个领头的、军官样子的男人还算得上清醒,他讲道:
“我们也是秉公办事。有劳小姐让我们进去一看。”
嘴上是商量的语气,但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容置喙的意思。他推开青晏,领着手下的兵阔步走进去。青晏跟着领头的一个四处转,手心里沁出一点冷汗来,然后听得领头的那个大声吩咐道:
“再给我仔细地找!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几个当兵的四下里又转了一圈,东翻西找,把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几次翻到床底下,甚至都拖了一只箱子出来预备打开看了。青晏的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儿。
“这个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领头的那个问道。青晏应道:
“都是我的一些旧衣服。”
他让手下打开来看一看,果然都是些过时的衣服。但他继续问道:
“我看床底下还有很多只箱子。这么多,都是你的衣服?”
青晏咬一咬牙,讲道:
“另还有一些做戏的行头。我一早先在戏班子里学过一阵子戏,现在在小南国里跳舞。官爷您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一行,扮得好看才能有人登门不是?衣服多一些也不奇怪的。您几位要是不嫌麻烦,可以把里头的箱子也拖出来看看。”
听罢青晏的话,领头的一个总算是露出几分相信的神色来,但随即,他连带着手下几个兵看过来的眼光也不一样了,透露出来几分垂涎和轻蔑。到底,还是没把剩下的箱子都翻看一遍。临走的时候,领头的一个却走在最后头,可劲儿地挨近青晏讲道:
“一有情况就到警察局去汇报,我们会派人过来处理的。”
讲完又摸一把青晏的脸才扬长而去。
他们走了大致有十分钟,青晏才敢敲一敲床板示意床底下的男人出来。然后好一会床底下的男人才灰头土脸地爬出来。站好后腼腆地笑笑,说道:
“那箱子有点重,我险得推不动。还有啊,趴得太久,我腿麻了。”
青晏不知道怎么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样说来,你是怪我没替你安顿舒坦么?”
男人笑笑说:
“不是这样的,要谢小姐大恩还来不及。”
青晏听他讲话,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有些没趣味,于是在床沿上坐下,翘起腿来,问道:
“你叫什么?他们追你做什么?”
男人想一想,很有几分为难的样子,但到底接了话。
“我叫金戊,到上海来办一些要紧事情,他们倒把我误会成造反分子了。”
青晏想一想问道:
“嗷,原来是误会,那你躲什么?”
金戊应道:
“他们不认得我,当然是小命要紧。”
青晏登时笑了,他跟她一样地惜命,嘴上却忍不住啐道:
“你也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
金戊原是她说什么就应什么,也不大辩解,这一下子却有些着急了,
“并非如此!我固有我自己的理想,理想还没实现我怎么好先死!”
青晏一听,顿时饶有兴致。
而金戊看她一副预备洗耳恭听的样子,也顿时很有兴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我的理想,首先是要让我泱泱中华免受外强欺侮,使我四万万同胞免受流离之苦。再使国民富裕,国家强盛。到那时……”
青晏看他的样子,却骤然联想到那一年的绍越,他11岁,那是一九二八年。
开春的时候,绍老爷终于终于从上海回来。谈成一单大生意,显然是令人兴奋的。他一贯严厉,但这一次来书房听绍越做功课却是和颜悦色的。昨天下学以后,许老夫子给绍越留了“志向”两字,要他作文章。绍老爷将绍越的文章通读一遍,讲道:
“果真是你自己写的?那你口述一遍给我听。”
绍越那时说的什么?他说:
“当今,军阀割据,天下几分,外强欺侮,实属内忧外患。我欲使国家统一,免受外敌欺侮,使我同胞免受流离之苦……”
和现在的金戊如出一辙。青晏的心里一动,脱口而出:
“你今年几岁了?”
金戊被打断,感到有一些不快,但仍然好言答道:
“已满二十了。”
二十了啊……青晏失望地把脸埋进掌心里,果然他不是他……他不叫绍越,他比绍越长了两岁,只是一样在左手的虎口处长了一颗褐色的小痣而已,只是有一样的理想而已。生逢乱世,她怎么还敢奢求能找到他呢……都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