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当冷潮过去后，黄昏就如期而至，从窗边眺望出去时，漆红色的光晕染在冰冷的铁壁上头，就像是有人将悲愤的血色泼洒，染红了冰刃和战垒。北海的夕阳是大陆最美的夕阳，荡漾在地平线上的红光晚霞艳烈得像铺天盖地的天火，在正常的年头里，阿尔利亚的贵族们甚至会坐着游轮来到伊恩北海游览观赏晚霞如火。
但今年没有人有心情观赏风景了，冷潮后的大街结上厚厚的一层冰凌，人们忙着用壁炉里的炭火来烘暖大门，否则他们白天就出不了门了。
阿里爬上窗户，仰着小脸看着仿若遥远的天穹上一抹下弦月形状的红光，她每天吃饭前都会看一看这抹光，在这片天地都是苍白和死灰的铁的世界里，那是唯一不一样的色彩。她通过那抹光想象海面绝美的风光，就像一生在黑暗中度过的飞蛾看着世上唯一的光源。
今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但是她还是照常静静地呆在窗前等那抹光褪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干净的铁床上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那是阿里的生日礼物，也是她今天离开的行李。娃娃的名字是莉莉，在约默尔没有清醒的时候，阿里只能和莉莉说话，带着莉莉的小手跳舞。
夕阳慢慢消散后，浓郁的黑暗瞬间侵袭了天空。
逃亡，开始了！
阿里从窗台上跳下来，轻车熟路地跑到铁门前打开搁物窗，把她的晚饭拿进来，然后悄悄倒在床底下。女人们每天夜里都会来检查每个孩子的房间，她不能让她们知道自己没有吃晚饭，她跑到床边抓起莉莉，然后把被子弄成一个人在睡觉的形状。
做完这一切后她漂亮的小脸上扬起一抹笑，她没有留恋这个地方，很快跑到了门前，贴着冰冷的铁门听外头的声音。刚才送饭的人此时已经走到最后一扇铁门前送饭了，她很快会离开这里。对女人们来说，这里就像魔沼，这里的孩子们都是还没苏醒的恶魔。
确定声音离开后，阿里直起身，把白净的右手按在铁门的密码锁上，密码显示屏高度运转起来，各种数字在屏幕里快速闪过，最后固定成一行数字——000049。
阿里愣了一下，记起49是她的数字，也是这个地方孩子们的数量。她听到门锁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笑了起来。
门开了。
阿里赤着脚丫跑出房间，地板都是冰冷的铁，但是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也许是太兴奋了，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渴望自由的灵魂，把这么一点点冷意全部驱散。她不能穿上她漂亮的羊皮靴，因为那东西走起路来会发出很大的响声。
阿里看着长长的走廊，黑暗从走廊的尽头蔓延过来，穿过她的身体，朝着更深的地方远去，她瞪着眼睛，犹豫了一下。
“歌苓……”这时，她隔壁的房间传来声音。阿里全身的血液瞬间冷化了，她本来不担心这里的孩子揭发她逃跑的秘密，因为那些孩子什么都听不到，但是她忘了，她曾经把一个孩子从无尽沉睡里唤醒了，那就是她的邻居，十五岁的男孩，约默尔。
“你……你别说话！”阿里苍白了脸，贴在铁墙壁上，生怕有人发现她。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约默尔虚弱的声音从门的那边传来。
阿里咬咬牙。她当然不能带他走，光是她自己要从这个巨大的铁笼子里逃离出去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而且那个人也不会愿意带上两个孩子，他会觉得累赘。可是现在拒绝约默尔，只能引起他的暴怒，他大叫起来会引来很多人的。
“我……我下次带你走。”阿里小声地同他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抖。
“你还会回来吗？”
“嗯，我会回来。等我。”
“好。”脑细胞还没有彻底苏醒的约默尔单纯得就像一个婴儿，很容易就轻信了阿里的谎话。也许对于阿里来说，这不过是为了敷衍他说的谎话，但她不知道，这句轻易出口的“等我”让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解决了视听者的问题后，阿里基本就没有其他的困难了。她不知道这个牢笼的大门在哪里，但是她知道这里有个地方每天都会打开通往外界的通道，那里只能容得下她这样瘦小的身体，她每天傍晚都通过那个地方逃出去。
排风口。
精密的仪器前覆上一只白净的小手，掌心微弱的光静悄悄破解了仪器上强制设下的三道密码，这双手就像神之右手，任何禁锢在它面前都是小儿科。
阿里看着排风口洞开的门，又回头看了看无人的身后，然后小心翼翼地卷着身体爬了进去，在爬进去之前她把莉莉先抛了进去。排风口有一个发热的驱动器的地方，她每次都会把莉莉垫在身下，所以莉莉才会变得这么脏。
攀爬排风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阿里必须非常小心，否则会在长长的铁皮管道里弄出声音来，而排风口的长度令她很不耐，它几乎要经过这个铁笼的所有房间，曲曲折折，就像一条走不尽的地狱黄泉路。
爬过排风口时，阿里总是听到很多声音，有赌博的声音，打架的声音，爆吼的声音，洗澡的声音，还有古怪的呻里吟声音，她就像一只意外闯进这个疯子世界的小老鼠，此时正寻觅着回家的路。
“停下！”
如同锋利的剑一样的声音猛然撞击在阿里的心口，她的指尖狠狠地一抖，全身僵硬地贴在排风口冰冷的铁皮上，不敢动弹。
“老师，怎么了？”另一道沉顿的声音透过铁皮传来，像钻石机刺过阿里的耳朵一样，阿里吓得一脸苍白，牙齿轻微地颤抖起来。
“有东西……”沙哑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说完整一句话，整个铁笼要塞就突然响起了震雷般的警鸣声，洪亮的声音在铁器与铁器之间回旋，产生出极为刺耳的音调。
【警告！警告！系统异常警告！】空灵的女性声音发出平静而标准的圣梵音语言。
“跑。”
在潮水般的警笛声里，一道异常清冷好听的声音突然传进阿里的脑海中，那么遥远，又似乎那么靠近，仿佛有人贴着她的耳朵轻语。
“站起来。”声音十分简洁地发出命令。
阿里的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执行了这个命令，她从管道铁皮上站了起来，弓着身体，管道的顶部刚好抵在她头顶，她仓皇地奔跑起来，也不管自己这个行为会造成多大的声音。
在铺天盖地的警鸣里，她奔跑的声音就像是一根针落入大海一样细微，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要跑了！”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个微小的声音，发出有些急躁的吼叫，他的声音那么沙哑，那么刺耳，就像死神的刀从封鞘里拉出来，“不能让她跑掉，那东西就要逃了！”
声音传来的同时，阿里听到身后还传来了钢铁被一股强劲的力道狠狠扭曲的声音，她惶恐地回过头，看到自己来时的铁皮路已经被拧成麻花了，而且这股力量正以其强大的气势追赶着阿里，势要把她整个人和钢铁拧在一起。
阿里怕极了，忍不住发出尖叫，“啊啊啊啊……不！不……”
“不要停。”那个微冷的声音不带着任何感情，平静地如同一部机器。他的每句话都是一个命令，这道命令远比一切恐惧来得强大，它可以抹消恐惧，驱使绝望的身体继续为了存活而努力。
“老师……那是什么？！”
紧随着强大力量袭来的，是枪统子弹的扫射，在厚重的铁皮上爆开了一个个灼烧的小孔，那些子弹擦着阿里的身体飞过，破空的爆破声和子弹摩擦的声音像鬼魂的泣叫，她白净的脸被擦出了斑驳的血痕，从未有过的疼痛激起阿里心里最深的恐慌，她漂亮的小脸蛋几乎成了血泪相间的恐怖的脸。
“左转。”那个声音还在控制着她的身体，她觉得她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自己的意识已经处于奔溃边缘，步伐开始蹒跚起来了，但是还没死死不愿意停下，就像一部加满油的机器，一旦开动了就得等油用尽。那道清冽的声音就是她的油。
她极速左转，与之同时，排风管道的右边的铁道被炽热的火焰轰炸开来，火舌窜到她背后，烧起了她的小裙摆
“啊啊啊啊………”阿里含着眼泪拼命奔跑，对于身后紧随的大火已经无暇再管了。
不要停。
不要停。
“见鬼！它还没有被烧死！它还活着！”
跑。
那道熟悉的清冷的声音不断在她脑海里下达着不可忤逆的命令。
“沙琳娜，把排风管的终端关闭了！不能让它离开！”
“系统异常，无法控制排风管的装置。”
“看来这是一场有所预备的盛大的逃亡啊……”一道苍老的声音划破了喧闹的夜色，降临在整个要塞内部。
阿里愣住了。
她还在跑，但是四周的空气变了，火焰里铁器里无数的枪弹和庞大怪物缓缓苏醒里，一切地方的空气都在变化，她的呼吸急促又缓慢，心脏的频率几乎能够将整个管道震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旋涡般灰暗的影子，影子里混杂着隐约的血色，模糊中她的世界好像就要倾倒了。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脸色狰狞地扼住自己的脖子，她软软的身体靠在被炽热火焰融化了的铁皮上，剧烈的痛感蔓延了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汗液滴落后被蒸发却还是不断滴落，混着泪水和模糊的血色，在火焰里不断轮回。
四周的空气都被抽光了，铁器只剩下冰冷火焰只剩下灼热，她跪倒在地上想呼喊些什么，但是破碎的声音禁锢在喉腔里始终无法吐出来。她吃力地抓着铁皮，尖锐的指甲把铁皮抓出了几道深凿的痕迹。
她想她是要死了。
不过她竟然不后悔，不后悔曾经逃离这里遇见那个人，也不后悔意外将他唤醒，对于一个从出生就只能面对着生灰色的铁壁发呆的孩子来说，她需要一个人来拯救自己，无论这个人是天使还是魔鬼，都无所谓。
她只想离开这里，或者死去。
在记忆清晰的最后一刻，她只记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涌来，那东西很可怕，就像饿极了的蝗虫成群结队，或者是饿极了的北海魔兽，无论是什么，都是阿里无法想象的东西。她在强大的力道的撞击中被甩了出去，在血和火光里，她终于看到了那些消失的空气，它们凝固成光球的模样，在巨大的聚力压缩后再彻底肆放出来。
她被甩落在雪地里，身上的血洒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拖拉出延长的痕迹，她的半边身体全毁了，连同那张有些精致的稚嫩的小脸。她看着暗灰色的天空，没有云，没有小鸟，没有一点点生命的痕迹。
“是个孩子。”站在破开了一个大洞的要塞里的老人冷眼看着倒在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体，对于庞大的要塞而言这样的孩子就像误闯了圣宫的小老鼠，她被执以高贵和正义的惩罚，这样的死亡无需支付代价。
“11区的孩子？他们不都被关在房间里吗？沙琳娜，查看一下11区的孩子有几个失踪了。”
“一个，门牌号49。”
“……49？可教士给我的人数统计是48，哪里冒出来了一个49号？”
“是的，49号门原本无人居住，那是备用静疗室。”
站在老人身边的男人还想说什么，老人却突然挥手制止了他，“没用的，你们都被忽悠了。当教士们给她准备房间时，那个房间肯定不是49，而是其他数字。这是制幻术，是她与身具来的能力。”
“魔女的能力。”
她听不到远处的人说话的声音，只感觉那个方向传来的目光想冰冷的剑一样锋利可怕，她转动着眼睛，突然瞥见一双素白的银靴，心里沉下去的希望再次亮起来。
“站起来。”比之刚才更加清冽冷然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的眼珠随着靴子的靠近而移动着，“我……我快要……死了。”
“你不会死。”他说，“即使将你埋葬千年，你的生命依旧会从土壤里长出来，人类是无法杀死你的，无论是多强大的人类。这个世界能杀死你的只有神，和我。”
“你……你是谁？”她轻轻笑了，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多么难得。她想知道他是谁，她想她千万年以后苏醒，还可以循着名字找到他。
“夏凡！”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她，但另外一个人代替他回答了阿里的问题，那个人在看到少年出现后，几乎用极速飞到了他的面前，激动又带着敬畏，“我居然找到了……你……你醒了！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北海会变成这样，才来到这里寻找你的！已经多少年了啊……一百年了吧！你愿意和我回帝都吗？嘿……我在和你说话……”
少年簇了簇眉，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声调平平地说道，“睡吧，你苏醒以后，就会有自己的新生活了。”
新生活？
那是什么？和你有关吗？她轻悄悄想着，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请假中，二月中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