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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潜龙在渊

天下已无共主,此岁不知如何纪年。

十四年前,西周天子失位;八年前,东周一夜飞灰。

八百年国祚断送之前,山穷水尽的末代天子借钱赊了一丝回光返照。

周赧王号召诸侯合纵伐秦,送掉百岁老命之余,为后世留下一个词:债台高筑。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幸而这一头伸出去再也缩不回来,于是欠下的巨债也就再不用还。

天子,没了。

天下人用这些年的时间明白一个道理:天没了儿子,并不会塌;人没了天子,也照样活。

男人还是得打仗挣钱养家,女人依旧要洗衣做饭生娃。

天下没了天子,世上还有七王,互看俱是鱼鳖,自诩皆为飞龙。

七国之王,谁最贤?

稷下学宫为此设了一场论辩,辩的结果当然是仁德恭俭,齐王最贤。

至于说齐王不贤的人,齐国礼仪之邦自是不会亏待:狱舍不收房钱,牢食不算饭费。

学子们肝肠寸断抛血洒泪呵壁问苍天。

“悲夫!荀子高卧兰陵,鲁连归隐东海,祭酒沦为官家喉舌,稷下亡矣!亡矣!”

耕农织女觉得读书人真闲,为甚琢磨别国的王贤不贤?还不如想想炖王八汤该放多少盐!

乡下人大都不问天下事,奈何天下事不饶鲁仲连。

齐鲁蓬莱避世翁,等闲之时钓泥鳅,不等闲之时钓诸侯。

一箭书退燕十万兵,逼杀聊城主将;三寸舌战魏反间客,慑退虎狼之秦。

不寻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寻常的毛病。

平原君赠千金,不要;孟尝君赐官爵,不受;齐襄王封王侯;不屑。

“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穷人自由,穷人又最不自由,更何况穷得响叮当的鲁仲连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他总是忍不住锄强扶弱,每扶一次弱就会得罪一次强盗。

仇家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楚,少不敢娶,老来无伴,因为喜欢谁,谁就会倒霉。

一个倒霉姑娘给他留了个倒霉儿子,后来这个倒霉儿子又被他的倒霉师兄拐走了。

这个倒霉师兄被称为战国最后一位纵横家,名叫庞煖。

鲁仲连以为这老不死的早老死了,谁知道他八十岁还能出来覆地翻天。

隐迹云梦几十年并没有磨掉这把老骨头,白发人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弥坚。

重出人间第一件事,攻燕,解除赵国北境之患;第二件事,合纵,号令天下诸侯伐秦。

白眉老将亲自披挂,指挥五国联军打进秦国腹地,攻蕞地,取寿陵,差点捣了咸阳。

秦国向来有恩不一定偿,但有仇必定要报。

国难来时全民皆兵,敌前大战,敌后反间,不仅瓦解五国联军,还顺手把卫国给收了。

秦国最终没有灭卫,挑了一个卫国公子出来立为卫角君,把卫国王室迁到野王。

秦王留了两样东西在秦宫:卫角君的一双孪生女儿,琬和琰。

此后天下就有了两个卫君:卫元君亲魏,卫角君亲秦。

庞煖自杀前给师弟的绝笔信,大意如下:此战之败,非我之罪,乃在五国国君寡断少谋……

洋洋洒洒近千字废话看得鲁仲连几乎摔竹简,要紧的只有最后一句。

“兄无能,俟仲殁于濮阳。”

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黑白子纵横的棋盘。

相对跪坐的白衣少年膝行到老人身边,递帕斟水。

白衣少年来自大梁,家族累世出任魏国国尉,掌管魏国兵马大权,族人便以尉为氏。

盛衰无常,到尉缭这一代,将门之后已沦为布衣游子。

亲眷早已作古,少年公子浪迹四海游学拜师,慕名叩倒在仲连先生门外。

无论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难,少年不卑不亢地侍奉了三年,渔樵耕读日夜尽心。

从此,东海孤舟多了一个伴。

没有师徒之名先有了师徒之实,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徒。

不成想,为此父子反目。

“宁传外人也不传我纵横之术?你眼里,终究没有我也没有母亲!”

俟仲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跟着庞煖去人间做一番男儿事。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在国则国重,去国则国轻。

以一人之力席卷四海狂澜,这是俟仲的志向,却也成了他的坟场。

这是鲁仲连极力想避免却终究未能避免的结局。

尉缭给仲连先生奉上一盏温水润喉:“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还有我。”

仲连悲苦一笑:“你既入我门中,你既有谪仙之智,也当知道,俟仲的今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只在时间早晚。”

“不独俟仲,也不独我,人皆有这一日。若在这一日前,能得平生夙愿,徒儿万死无憾。”

“你愿如何?”

“万世长安。”

“你知不知道,你当真狂妄至极?!”

“天河倾落五百年,徒儿愿以身补天。”

鲁仲连沉默许久,长叹一声:“但愿世间名利酒色,不会脏了你这干干净净的一颗心。”

车马粼粼停在篱墙之外,十余黑甲武士翻身下马,为首是一英挺轩昂的黑衣少年。

白绫翻飞,送葬归来的不速客正是秦王暗使蒙恬。

蒙恬躬身一礼,递上秦王手书一卷:“我王,请先生咸阳一叙。”

鲁仲连展卷而览,渐渐唇颤手抖,最后摔简拍案,一声怒喝:“禽兽!”

这个禽兽出自嬴姓赵氏,单名一个正字,即位六年。

禽兽之所以成为禽兽,是因为他的日子十分难受。

前朝一个相邦掌着军国大权,后宫三个太后管着起居之事。

说话不算数,办事处处掣肘,更有甚者,案前一卷书。

上书人刚从秦王生母赵太后寡居的雍城归来,书曰:太后幸郎嫪毐,生二子,皆匿之。嫪毐自诩王上假父,与太后谋“王即薨,以子为後”。

面无表情地送走上书人后,他一拳击上案几颓然跌坐,耻愤难耐之际,仲连先生到。

鹤发玉貌的老先生与英武轩昂的少年王对视了小半个时辰,一言不发。

耽搁了晚膳,三个人的肚子轮番响了一回,侍立一旁的蒙恬都快急坏了。

“王上,先生!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两人不约而同地瞪了蒙恬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寡人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秦王腹背之疾非我所能医也!”

秦王惊诧:“先生,知寡人腹背有疾?”

鲁仲连并不答话,三分憎恶七分冰冷地瞪着这位年轻的王。

秦王问了一句废话,鲁仲连若是连秦国朝堂都看不透,也就不值得他用非常手段相请。

“宫中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鲁仲连来的正是时候,琬公主临盆。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则在不远的临水高阁设宴款待风尘客。

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布衣先生,华阳太后谴人来问,秦王回嫡祖母说琰姬母家来客而已。

饭菜还未动,夏太后命侍女来问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再回禀一遍亲祖母。

琬公主腹中骨肉正是鲁俟仲的遗腹子,这场“家宴”也并不算胡诌。

妹妹的丈夫与姐姐的夫翁,不管隔了多少层,多少都沾亲。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寂寥无声,连陪侍的蒙恬和蒙毅都觉得尴尬。

秦王水米不进,闷声喝酒,鲁仲连滴酒不沾,闷头吃饭。

酒一爵一爵下肚,秦王面色绯红,身旁侍酒的女孩子劝:“酒事伤身,少喝些吧。”

秦王睨眼看她,眼神轻薄:“怎么?你心疼了?”

女孩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像是在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太后命我侍奉你,你就是我的命。你作践自己就是拿刀割我的肉,我能不心疼吗?”

这份情意被秦王当作一缕风,透骨生凉的阵阵阴风,冷风透窗而来勾起唇畔一抹冷笑。

“母亲把你留下来照顾寡人,真是用心——良苦。”

“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常在你左右,我只怕侍奉不周,不能替她尽心呢。”

秦王又一爵酒入喉,强压着心中怒火,把一丝苦笑伪装成戏谑。

“你既如此有心,明日便回雍城去侍奉太后,替寡人尽孝,如何?”

这句话,落在闺中,调情;说在此刻,要命。

她四岁时,少主人落地;十四岁跟他回秦国;十七岁为他穿上冕服;二十一岁给他缝制婚衣;如今她二十三岁,因他一夜恩宠有了三月身孕,他却忽然说这番话。

“王上要赶殷奴走?”

“寡人这里,什么也不缺,倒是她年纪大了,没有可心的人侍奉,寡人甚是,心——疼。”

“可是——”

“可是什么?!”秦王忽而摔了酒爵,残酒泼洒一席,惊起杯盘狼藉:“你想抗命么?!”

殷奴敛衣提裾离席,俯首帖耳跪伏在地:“奴妾不敢。”

安静,窗外风呼雪号奔涌入耳,如鬼泣,如狼嚎,如锥敲心,亦如钝刀裂肺。

狂风暴雪歇了片刻,君王雷霆之怒也敛下一层。

他移座离席,伸手扶她起来,斟酌许久说了一句温柔话。

“这么多年,母亲就你一个知心人,我不能常常侍奉,你代寡人好好陪陪她。”

她正欲欠身答诺,忽而一阵难受,只好捂口捧心压着孕吐。

“有身孕就不用太累了,下去歇着吧。”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覆水尚且难收,泼掉的酒连同酒香也一同散在北风之中。

擦去酒渍,扶正酒爵,纵然被斥退,她也不会怠慢职责之内的任何一件事。

一场风波乍起又乍落,鲁仲连仍旧埋头吃饭,秦王训侍女一点都没耽误他填饱肚子。

蒙毅看秦王这一大通脾气,不用他发话也懂了意思,把侍人全轰了出去。

“王上与先生说话,臣在外面守着。”

蒙家兄弟很早就是秦王的侍剑陪读,蒙毅十二岁已是秦王近卫,蒙恬十四岁,任中庶子。

蒙恬将鲁仲连请到这里,僵局自然也由他打破最好,可是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起个头。

秦王是有求于鲁仲连,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口,不地道。

目下这情况,说开心的事,不应景,说不开心的事,自讨没趣。

索性什么也不说,抱了酒爵走到秦王跟前。

“王上,臣陪您喝。”

秦王看了他一眼,给他斟满酒,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斟我饮,你饮我斟地喝了下去。

守在外面的蒙毅心里犯了嘀咕:王上和大哥你们在做什么?有这么请客的吗?一句话不说,把客人撂在一边,自己喝起来了……

夜雪深寒。

鲁仲连吃到十分饱,秦王和蒙恬也喝到了七分醉。

一声响嗝终于使秦王意识到,他对面还有一位客人。

“寡人本有千言万语想与先生倾谈,也有千头万绪想聆听先生高论,可今日,寡人闻得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以致损礼失态,望先生勿怪。”

鲁仲连依旧冰冷着脸不想说话,拱手一揖,权当回答。

北风推窗入户,秦王伸手接了一捧雪,冷眼看鹅毛般的雪片在掌心融化。

鼓楼一声钟。子时,夜半。

蒙恬给秦王再斟一爵:“钟声一过,就是正月。恬借王上之酒贺王上大寿。”

秦王苦笑,一饮而尽。

二十年前,母亲也是在大雪之日诞下他,二十年后今日,他被母亲抛弃。

这二十年中,他不曾有过一次像样的寿辰。

前十年,在赵国西躲东藏;后十年,在秦宫如履薄冰。

他出生这一日,正是阳中之阳。

周礼说正月有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出没,所以要驱鬼,称为“国傩”。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秦人虽不崇周礼,但这些消灾弭祸的仪式却学了过来。

所以每年他生辰这一日,宫中要傩舞祭祀,驱逐疫鬼。

不能开怀大笑也不能痛饮宴贺,因为,德高望重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忌讳。

秦王不尊礼制,就是不孝。

他在赵国流亡十年才归秦,不像王弟成蛟那般,生在两位太后眼下,长在她们身边。

若非父王坚持保留母亲的正夫人之位,加之吕不韦竭力一争,秦王大位,落不到他身上。

他本以为,无论如何还有母亲,可是母亲竟然被男人迷昏了头脑。

若母亲只是纵欲还罢,“王即薨,以子为后”,七个字刺得他心头滴血。

他迎风站到窗前,雪落到脸上,化成水,恰似一滴泪。

又一声钟,婴儿的啼哭划破长夜。

秦王回头看如释重负的鲁仲连,略笑了笑。

“先生,令孙与寡人,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虽晚了二十年,也是天大的缘分。”

老先生终于开了口:“我愿他与你的缘分,仅止于此。”

“寡人诚心向先生求教,并无恶意。留少夫人与令孙于此,实在是先生门楣太高,不得已而为之。”

确实不得已,秦王从甘罗那里听闻鲁仲连大名,却请不出山。

两年前,甘罗十二岁孤身入赵,不废一兵一卒哄得赵王团团转。赵王不仅白白献给秦国五座城池,还发兵把燕国揍了一顿,得了三十座城池又献了十一座给秦国。

直到庞煖归赵,割地献城却对秦国感恩戴德的赵王才如梦初醒,联合韩楚魏卫攻秦。

五国联军来势汹汹,甘罗再次出使游说诸侯,以三寸不烂之舌瓦解五国联盟。

这一次合纵与连横之战,说到底,是与庞煖与甘罗的较量。

五国击秦不胜,甘罗赢了,至少秦王是这么认为的。

后来甘罗路过卫国,劝公子角臣秦,被琬公主丈夫鲁俟仲重伤。

秦王和文信侯震怒,蒙骜攻陷濮阳,卫国杀鲁俟仲、献幼公主,向秦国投诚。

纵然卫国成了附属之国,甘罗也无法复生,高才不寿。

“仲连师叔谈笑之间罢南阳之师,还高唐之兵,却聊城之众,号为千里驹。王上若能请到,秦之幸。”

甘罗奄奄一息之际,向秦王举荐了师叔鲁仲连,所以秦王亲自发书“相邀”。

“先生,令公子杀我不世之才,寡人恨不能诛他三族。若非甘罗劝下,令孙早已是白骨黄泥。”

“那老朽还要谢秦王不杀之恩了?”

“甘罗殁时,未满十四岁,寡人焉能不恨?!”

“独子丧于非命,孤孙陷于虎狼,老朽又该恨谁?!下屠刀的卫君,还是递屠刀的蒙骜,抑或,是你整个秦国!”

“不关蒙老将军的事,他是寡人臣下,先生若要恨,当恨寡人!”

鲁仲连凄然一笑:“恨秦王?还轮不到。”

秦王听不懂这句话。

“庞煖是我师兄,甘罗是我师侄。他们二人这一场游戏,人间又添多少生离死别。”

“甘罗与庞煖,是同门?”

“俱出鬼谷。”

“鬼谷?”

秦王听说过鬼谷,孙膑与庞涓,张仪与公孙衍,苏秦与甘茂……甘茂?正是甘罗的祖父。

这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日合纵,明日连横,三言能挑一场战,两语能敌百万兵。

“天下,不过鬼谷一局棋。天下诸王,也不过,棋子而已。”

“先生此话说反了。阶下之臣,纵然绝世奇才,也不过君王手中刃。不出鞘,废铁而已。”

“你们谁能忍住不出鞘?谁能拒绝他们的谋划算计?秦王要挟我到此,难道只为了请我吃这一顿饭?”

秦王沉默,蒙恬狐疑:先生你不是鬼谷门人吗,怎地对师门如此芥蒂?

“国君贪地贪利,策士贪名贪益,你们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可是这天下你争我夺,混战不休,受苦的永远是那些给你们当牛做马的百姓,被你们哄骗着南征北战的庶民!”

“先生微言大义,说起来容易,可大争之世,国君不争,庶民更无立足之地!寡人必须贪婪,我子民不能沦为亡国之奴,我秦国不能失去寸土,否则我有何面目为王?!先生你恨卫君恨蒙骜乃至恨我秦国都是大谬!你该恨的是这个世道!这个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世道!”

女人的哭喊和纷乱的脚步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琬公主诞下孩子后,血崩,危在旦夕。

侍女给孩子剪了脐带,擦洗干净,琰慌忙抱到琬面前:“姐姐,是个女孩。”

琬莞尔一笑,抚着孩子肉肉的唇,心底翻涌出无限悲戚。

上苍何其眷顾,让她做了母亲,上苍何其残忍,只让她做这一刻母亲。

给了孩子生命,却无法陪伴她一天乃至一个时辰,琬甚至不知道虎口之下孩子能活多久。

她能指望妹妹吗?

卫国战败,琬与琰都不过是秦王的俘虏:她是钓鲁仲连的饵,小妹的婚夜近乎凌辱。

琰妹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怎能护住一个孩子?

薄情寡义如秦王,扔掉女人都轻而易举,更不用说捻死一个孤儿。

琬更不能指望家里另外两个男人。

当初怀君被魏人囚杀,伯父因入赘魏国,是仇人做女婿得了一个君位。

十年后,五国合纵攻秦失败,父亲把女儿送到仇人手里换了另一个君位。

卫元君与卫角君,两个卫君,两个窝囊废。

琬忽然好恨,当日丈夫殒命,就应该带着孩子一起走。

一个人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一条命,可是这条命根本就保不住。

万念俱灰的时候,鲁仲连闯进来俯身到床前,哀怜地看着她和孩子。

他未曾见过这位儿媳。

儿子离家之后,就断了与他的消息。若他知晓俟仲在卫国陷入困境,必然会出手相救,何至于酿成今日悔恨。

老人无疑是琬的最后希望,她用尽力气吻了吻女儿,抬眸对老人微微一笑,唤他“父亲”。

悲喜交加的老人还未来得及应下这一声,笑容就在她脸上凝固。

朱颜顷刻苍白,昙花刹那凋谢。孩子还未睁眼,看不到母亲的笑有多动人心魄。

“姐姐——”

秦王听得这声哭喊也摔帘入内,抱住了泪如雨下的琰。

“琰儿没事,寡人在这里。没事……”

鲁仲连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她撅起粉嘟嘟的小嘴,缓缓睁开眼睛。

又丑又皱的新生儿在老人眼里就是天仙:眉眼像母亲,鼻唇像父亲,一笑就开了花,眼里像藏了月牙。

他顷刻间老泪纵横,没有保住儿子,至少要保住孙女,哪怕赔上所有也要让她活下来。

秦王为琬公主办了丧仪,王室之礼,没有半点怠慢。

鲁仲连就在秦宫住下了,不以客卿之名,也不入前朝之职,就在后宫做着琰姬的娘家人。

孩子刚出生母亲就过世了,第一口奶是郑姬喂的。

郑姬是秦王纳的第一位夫人,为他诞下了长子扶苏。

扶苏刚一岁还未断奶,郑姬奶水又足,便奶了孩子好几日。

琰姬怕给这位不熟识的姐姐添麻烦,却不曾想到郑姬能把别人的孩子都当成自己孩子。

“何故要另请旁人,嫌我不是个好母亲?”

她像芙蕖开在盛夏的晴天,微微一笑暖得人心温柔一片。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孩子的梦乡尽是郑姬清婉绵长的歌声,没了母亲,却一点都没少母爱,当然也没少父爱。

父爱十分隐忍,隐忍到秦王很多时候恨不得把她一指头戳死。

郑姬多半时候在照看孩子,哄完扶苏奶这丫头。鲁仲连也没心思陪他下棋,总惦记着要去看孙女。最过分的是琰,孩子若在她宫里,她胆子大到敢把秦王轰下床。

秦王实在不懂怎么姐姐一死,温柔怯弱的妹妹反倒有了姐姐的脾气。

当初姐妹住进秦宫,秦王没有正式册封琰,他去看看美人长什么样就被琬有理有节还有礼地骂了一顿都没法还嘴,话赶话气得他立刻让宗正下聘,“六礼”齐备地把琰娶了。

用娶妻的礼纳个妾?王上你也太任性了!

三宫太后给秦王的气,秦王自然又算在了琬的头上。好在琬血崩死了,眼不见心不烦。

琬死了,臭脾气却传给了女儿。

一见就吐奶,一抱尿一身,一瞪,呵,她还能给瞪回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捏了捏那张小圆脸,忍住把这块肥肉剁碎喂狗的心,把女人揽进怀里吻了一吻,好一副王者气度:“你若喜欢,就过继过来吧。”

“当真?”

“你欢喜就好。”

秦王的义女得有个名儿,鲁仲连一点都不会给女孩起名,只记得鬼谷有清水河,碧波净透,像极了孙女的眼睛,所以就把孩子胡乱唤作水珠儿或小清水。

秦王一度嫌弃名儿起得太随便,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听郑姬唱过“山有扶苏”,于是长子就叫扶苏。

他哪里记得住这点鸡毛蒜皮的事,等到宗正来问名的时候,随口说了个清河。

秦国宗室就多了一位异姓公主,女子称姓不称氏,鲁氏源自姬姓,姬水,号清河公主。

鲁仲连惊得魂飞魄散,去跟秦王理论。

秦王很无奈:我女人喜欢,身为男人,宠自家女人有错吗?

“山野粗人受不起!”

“又没封你,受不受得起得问她。”

她?一团小肉伢懂什么呀?!只知道吃奶睡觉,吃了睡,睡了吃……

让她唤一声父王,呦呵,开心得奶都不吐了,这是崽儿落地之后跟秦王的第一次默契。

秦王不能随便收养儿子,日后王位继承指不定多少烂摊子事有得头疼。女儿倒无妨,不过是多养几年然后嫁出去,白得了个女儿,还捡了个女儿她爷爷,多划算。

我是你孙女名义上的父亲,所以先生,你是不是得为你孙女的养父母排忧解难?

秦王头上至少悬着四把剑,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若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了这位鬼谷门生,也枉他纵横天下几十年了。

秦国现在牵一发而动全身,长安君成蟜,夏太后,赵太后,华阳太后,相邦吕不韦,丞相昌平君,嫪毐,秦王……这么多人,随便把棋子落到谁身上,都能让秦国天翻地覆。

他还是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帮秦王。

“先生,你知道寡人现在困局深陷,千万,千万,不要逼我失去耐心。”

老人不识抬举,秦王好几次都想把这句话抖出来,却终究还是忍住。

道一声夜凉,拂袖踏月而去,背影如苍松挺拔,却也如冷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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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病美女医生一朝穿越成相府嫡女卫长情,面对庶妹的陷害,表妹的栽赃,情敌的耻辱她可忍不了看她如何把欺负她的人都变成神经病。这些都是开胃小菜,大菜还在后头。刚穿越没有半年她就被迫嫁给了一个大神经病,这性格每天变来变去的而且他最大的爱好居然还是调戏她,气的卫长情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你说神经病就要好好呆着治疗对不对?可这家伙非要参与夺嫡,还把她也扯进来了。罢了罢了谁让她卫长情是他老婆呢,她可不想看见自己的丈夫被别人欺负了。看夫妻二人如何厚积薄发,力挽狂澜。
  • 恶魔专属:丫头,

    恶魔专属:丫头,

    ‘’唔,,‘’一次意外他夺走了她的初吻。本想和这恶魔撇清关系。哪知心却在冥冥之中为他舞动着。缘分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她被迫签了一份协议。之后他便到处偷香。一次,他便将她压在床上。用暖味的语气对她说“雨樱,你就像樱花树上的一片小花瓣,经过雨水的滋润变得芬芳迷人,我一句沾了你花瓣的毒,你要对我负责。”